与子偕臧

第252章


叶铮微微有些怔忡地收回目光,撞上了一双和他一样心照不宣的眼。当年,他们这些人,没这么大的势,没这么多的钱,只是年轻,心高气傲,一门心思都是金戈铁马封狼居胥;见了面,犯浑胡闹,连打架都是有的,却没有现在这样,一根心思劈成几份儿都嫌不够用。
  那时候,他什么都不怕,心里总是稳的,万事都有虞浩霆,大不了提携玉龙为君死罢了,他成仁取义;可现在,他只有自己,最靠得住的就只有手里的枪,身后的人,还有钱——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也是为了钱。”
  她的话是裹在糖霜里的一支针,刺穿了他早已习以为常的麻木。
  她看他们的眼神这样失望。连他自己都觉得失望。
  他知道,他身边的人也在失望,不是对别人,却是对自己。说到底,敢当面拍桌子的,就是知道彼此不会在桌子底下头动手;和那些口蜜腹剑,面慈心黑的人比起来,他和他,还更像兄弟:
  “晚上有没有安排?没有我请你喝酒。”
  孙熙平一愣,随即笑道:“你做东啊?那就大三元吧,红烧大裙翅。”
  除了致娆的贴身丫头碧缕,里里外外的婢仆都被打发开了,谢夫人按了按眉心,鲜甜香醇的祁红呷在口中也品不出好滋味:“说来说去,还是先前他去听了两回戏,这回往皬山送了盆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就至于闹成这样?”
  谢致娆绷紧了面孔,一腔酸热在眼眶里打了个转,谢夫人见状,给对面谢致娆的堂嫂递了个眼色:
  “你们小夫妻的事儿,我也劝不明白,让你嫂嫂帮你出出主意吧。” 
  说罢,又拉着致娆的手轻轻拍了拍,“明天就回去吧,你就是不顾着仲祺,也要顾着孩子。” 
  有些话,做长辈的不好开口,她本想着陈安琪和致娆年岁相仿,或者能劝说一二,可谢致轩一听就摇了头,安琪是个直性子,又和顾婉凝要好,说起这些事,说不定还没劝就吵起来了,谢夫人只好把他堂哥谢致远的夫人贝欣怡叫了来。
  “我不回去。” 谢致娆咬着牙低声道,谢夫人叹着气慢慢走出去,贝欣怡顺势坐到了她身边,笑吟吟地觑着她:
  “我听了半天也没闹明白,你这到底是跟谁生气呢?还是那个戏子的事?不过是他多去听了两回戏,又没真的弄回来。” 她一面说,一面用果签戳了颗盐津李子递给致娆:“你就酸成这样?” 
  说着,自己也挑起一颗含了,揶揄道:
  “不是嫂子替他说话,你去年弄的那一出,人人都‘佩服’你把总长大人辖制得连戏都不敢听——可这是好话吗?”
  谢致娆颊边一红:“我不是跟一个戏子置气,你知道……”话到嘴边,又咽了。
  去年文廟街有个冒红的清唱小旦,不知怎得入了霍仲祺的眼,饶是他公务冗繁,两个月里头往文廟街去了三回,回回都只听她一折《思凡》。事情落在谢致娆耳里,她不吵不闹,却是去文廟街包了那小戏班的场,一折《思凡》叫那小旦唱了五遍……霍仲祺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却是此后再不去听戏了。于是,人人都道小霍夫人有手段,早年霍仲祺是何等的风流脾性,如今竟对夫人这样服帖。
  “你以为他真的不上心?上个月那小戏子嫁人,他一份贺礼送了这个数。” 谢致娆沉着脸色比了个手势。
  贝欣怡却不以为意:“人家因为你把嗓子唱倒了,他要是不管,那像什么话?你这么扫他的脸,他一句话都没有,你还要他怎么样?”
  谢致娆去搓磨那戏子原是一时心障,没想到那女孩子年纪小,当场就倒了嗓子,她想起来也觉得事情做得不妥,可嘴上却不肯服软:“他为什么去听戏,他自己心里知道。”
  “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你怎么又翻出来说呢?”贝欣怡声音低了低,“就是他跟……也是陈年旧事了。过去的事,既不能改,也抹不掉,他就算心里存着个影儿,终归是个断没指望的镜花水月。你要是较这个劲,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陈年旧事?”致娆揪着沙发靠垫上的流苏,嘴唇抿去了一半,“四哥一走,他就巴巴地养了花给人送去,我问起来,他手下那班人,一个个都说不知道,要是真的没什么,他们何必糊弄我?”
  贝欣怡奇道:“他们都不说,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谢致娆赌气丢下一句,两个人一时都没了话头。
  “你呀,还是在家里做小姐的脾气。”贝欣怡拨弄着手上的一枚蓝宝戒子,觑了她一眼:
  “要我说,当初你就应该把那小戏子弄回来。”
  致娆杏眼斜飞,哂笑了一声,显是十分地不以为然。贝欣怡也不恼,反而又靠近了些,“一个戏子,说穿了就是个玩意儿,逗弄两天也就扔了。他要是真起了这个意思,正心虚着呢,你替他办了,他只有更念你的好,你再撒个娇使个性子,他也只有打迭起几倍的小心百依百顺地去哄你。”
  她见谢致娆仍是神色忿忿,遂更加推心置腹地道:“退一万步说,要是他真敢把那小戏子留下,想怎么整治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只一条,不要自己出头,就叫你哥哥去,连那丫头带着仲祺一道儿发作了,上头有公公婆婆,下头有攸宁,霍家不许纳妾,事情闹出来,人怎么弄回来的,还叫他怎么弄走。” 
  贝欣怡呷了口茶,见致娆听住了,遂轻轻一笑:
  “里外上下,只有说你贤惠委屈的。可你这么一闹,他嘴上不说,心里认准你个泼辣狠毒,你划算吗?”
  “……那现在还能怎么办?那小丫头也嫁人了。” 致娆颦了眉尖,眼中一缕惘然,贝欣怡听着,竟是“扑哧”一笑,“我的傻妹妹,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借这事给你打个比方,哪儿是让你……说到底,就是你自己要拎得清楚,是你一时出了气要紧,还是他心里怎么想你,你们夫妻俩长长远远一辈子要紧,只要你自己拿稳了主意,里子面子一准儿都是你的。”
  致娆被她说得气苦里也忍不住一笑:“你就是这么对付我大哥的?”
  贝欣怡轻叹了一声,搁下手里的茶杯,“致娆,嫂嫂劝你一句:至亲至疏夫妻。有些事,不该知道的,你就得不知道。仲祺年轻的时候风流荒唐是有的,可他心地好,跟你打小一道儿处得也好,只有忍让你,没有欺负你的。他要真是存心让你不痛快,不声不响在外头养个小公馆,你一点儿法子都没有——昨天他来接你,你不回去,那他以后要是不来了,你怎么办?”
  “他不来,我就不回去。”致娆话虽倔强,声气却软了。
  “这是气话。”贝欣怡笑着站起身,理了理旗袍的褶皱:
  “还有一条,你要是怕他不来,下次走得再急,也记着把攸宁带回来。”
  番外之三(三)
  庐山烟雨浙江潮(三)
  檀园高树美墅,几栋形制相仿又各有洞天的洋房隐在扶疏花木之间。安琪难得有兴致下厨,说是跟个法国厨子学了煎牛排,卖相还好,滋味却着实是让人不消受不起,她自己尝了也脸红,逼着谢致轩切了两口,嘻嘻一笑也就放过了他。夫妻俩正商量着去哪里寻正经牛排吃,谢夫人突然打了电话过来,谢致轩那边一讲完电话,陈安琪便笑道:“是叫你去给致娆做和事佬吧?”
  谢致轩耸了耸肩,“咱们去母亲那边吃饭?”
  安琪对着镜子抿头发,珊瑚色的嘴唇轻轻一嘟
  :“我去雅汇吃牛排——免得我说了什么话别人不爱听;反正你家里尽有会说话的,能拣着别人爱听的说。”
  谢致轩摩挲着她的肩苦笑:“你就那么不爱见我堂嫂?”
  安琪在镜子里头白了丈夫一眼:“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我只是不爱见她一肚子算计,面上还要装好人,她这两天急着撺掇致娆回霍家,还不是为了军购的事?要我说,干脆叫他们离婚算了,当初寻死觅活逼着要嫁,现在又这样,何苦呢?”
  谢致轩品评着她身上的衣色,帮她在妆台上挑首饰,闲搭了一句:“哪有劝别人离婚的?”
  安琪抚着谢致轩挂在她颈间的链坠,也叹了口气:“明年参谋本部要改国防部,那边现在什么状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致娆要是发发善心跟他离了婚,仲祺还有几天清静日子过。”
  谢致轩听着,忽然在她肘上捏了下去,安琪臂上一麻,缩着身子“哎呦”了一声,恼道:“你干什么?”
  谢致轩却又捏了捏她的脸:“你这胳膊肘拐得不对了啊——这么替他着想?”
  安琪气呼呼地转过身,反手在他脸上使劲儿拧了一把:“我就是!你吃醋啊?”
  谢致轩捂着脸倒吸了口冷气:“你这下手也太重了吧?”
  安琪拨开他的手看了看,果然有两痕迹红印子,指尖轻轻点了点,想笑,又忍了,揽着谢致轩的颈子,在他颊边亲了一下:“别人我掐着还不顺手呢!” 
  谢致轩摸摸脸,磨着牙点头附和:“……能让夫人用着顺手,也是我三生有幸。”
  安琪扑哧一笑,走出房门又回过头来正色道:“你提醒致娆,千万别听信你堂嫂那些鬼蜮技俩,小霍不是你大哥,致娆也没你堂嫂那些个八面玲珑的算计,致娆要是学她,那他俩才真是完了。”
  其实不用母亲和妹妹开口,谢致轩已然去见过霍仲祺了。
  他原就猜着这回是别有内情,一问,果然。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