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

第280章


教练站在梅赛德斯前面,银白色的车前盖照出了他烦躁忧郁的脸,今天他委婉地向校方提起了想要续签下一份合同的事情,他没有得到明确的回应,他知道校委会的委员们是想先看看橄榄球队在今年校际联赛中的表现如何再做决定——分区冠军就很不错……假如能在全国联盟比赛中获得前十名,他们会准备好一份无论是待遇还是薪资都必定能令人满意至极的合同……一群得陇望蜀的混球!教练默不作声地诅咒着,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格兰德的橄榄球队在他执教前在分区联赛里面拿到的积分只能让它排在三十名之后——而格兰德橄榄球队的分区里面只有四十个球队。
但他能说什么呢?嘲笑那帮子异想天开的蠢货吗?他们手上可掌着你的生杀大权!他甚至不能拒绝……说他无法达成他们的愿望——在格兰德里,他的薪水只能说是一般,但在格兰德外面,和他从事着同样工作的人根本拿不到那么多的钱——如果不是有幸得到了这份工作,他大概早就破产了。
身体虚弱的妻子没有办法离开家出去工作,他们的亲戚都是些穷困潦倒,自顾不暇的家伙,连接两笔错误的投资逼迫他清空了银行的存款,卖掉了房子。他们现在住在一幢肮脏而混乱的公寓里,邻居都是些皮条客与du品贩子(他都没敢去修改职员联系表),他不敢让女儿回家,她和朋友合租了一个学校附近的套间以度过她的春假与暑假。每月支付五百元。
对于那些人,只是两件衬衫的价钱,却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女儿也是个好孩子,她没能有个优裕的好出身,却很聪明,她是靠着成绩进入维斯多佛的,维斯多佛给她减免了四分之一的学费,每年都有奖学金,但这些对于一个私立贵族女校的学生所需的花费来说,只能说是杯水车薪——她们需要弹钢琴。拉大提琴,需要骑马,需要学芭蕾舞与古典舞,需要打板球和壁球,需要上舞台出演戏剧中的一个角色——学校还经常举行各种募捐与慈善活动。(虽然我自己就挺需要被人慈善一下的),教练不无讽刺地想,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每年一千元到两千元,这是必需的支出。
在知道他们卖了原来的房子后,女儿曾提出过想要退学,然后转到一家廉宜的公立学校去。被他严厉地拒绝了,“明年我就能签上一份报酬优厚的新合同了。”他说。
在他的预想里,他只要能让球队的成绩提高十位,或者五位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这样,他就能得到一份能拿到更多钱的新合同。但很显然,校委会的人不是这样认为的——教练觉得,是别西卜.比桑地让他们有了这种不切实际的设想,可橄榄球不是一个人能确定一切的国际象棋比赛或是网球比赛。每场比赛都有十五个队员,每个人在自己的位置上都能做到尽忠职守才是比赛致胜的关键。
他有个自己都感觉有点愚蠢的奇思妙想——那就是让别西卜.比桑地在联赛中作为四分卫的替补上场。但这样他就缺了个既会跑又能撞的前锋,所以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抛到脑后了。
教练的车在车库的深处,一个角落里,深红色的福特野马,是辆二手车,但它的主人把它打理的很不错。
一个高大魁梧的黑影矗立在福特车的左边,紧靠着车门,教练先是吓了一跳,但随即就平静了下来。
“我想回球队。”那个黑影说。
教练由衷地叹了口气,球队里的一些孩子偶尔用用药,这个他是知道的,但不是说,只要用药就一定能够强壮起来——艾弗里.法莫是个走运的小家伙,药物在他的身上作用显著,但他也是个倒霉的小家伙,他被查出了藏有非法药物,还涉嫌买卖,虽然后一条未被最终确定,但校委会对法莫这个姓氏已经失去了耐心,“我不能,”教练说:“你知道是因为什么,不仅仅是那些药。”他暗示性地说道,他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万一艾弗里.法莫身边带着录音笔呢,他渴望着下一份合同,不想惹校委会的委员们不高兴,像他刚才说的话,也可以解释成他对艾弗里在球队里的表现不满意。
“您还缺个跑锋。”艾弗里说,他向前走了一步,将自己完全地暴露在灯光下面,在他被赶出球队后教练是第二次看到他,第一次的时候,艾弗里给球员们带了炸鸡和汽水,也许他还指望着他们能帮他说点好话?可惜的是没人敢,包括教练自己,炸鸡和汽水没人碰,那时的艾弗里看上去可真是有点……让人打心底里凉飕飕的;这是第二次,他看起来好多了,面色红润,眼神和语气都挺平静的:“您想让别西卜.比桑地成为四分卫,成为队长,这很好,但这样,您的跑锋就没了。”
“会有人成为好跑锋的,”教练说:“但不是你,你本来很好,但你自己,把这一切都给搞糟了。”
“会有人成为跑锋,但不会有人比我更好。”艾弗里说。
“或许,”教练注视着他:“但不行。你明白为什么。”他走过去,打开车门:“别在我身上花心思了,”他和善地劝说道:“回去好好看书,好好写作业,说不定你还是能申请到一所不错的大学的。”
教练坐在驾驶位上,从倒后镜里看到艾弗里巨大的身影正在后退,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谈话了,他想,一边发动车子。
福特野牛的发动机轰鸣起来的时候那声音能够传遍整个车库,座椅簇簇地震动个不停,教练习以为常,他把手放在方向盘上,小心地踩下油门的踏板,以免这部有着装载着狂躁的大v8发动机的中型车会飞窜出去,直到一头撞进对面的墙壁——他等待了几秒钟,才发现车子纹丝不动,后轮发出知了般噪杂的沙沙声,它们正在毫无用处地空转。
后视镜里,艾弗里.法莫对教练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他抓住了车子的保险杠,这辆无论是马力、扭力都在与它同类的“肌肉车”中首屈一指的“野马”被他死死地拽住了尾巴,动弹不得。
Die Kinder (吹笛人) 第两百八十四章 回来 〔1〕
“艾弗里回球队了?”
撒沙问,他从沙发上抬起头,膝盖上放着一本拉丁文的李维《建城以来史》,一卷到十卷,描述的是古罗马公元两百九十三年前的事件,这本书别西卜也在读,虽然他选修的是西班牙语,但撒沙在更深入地学习与研究这一语言的时候,也给他整理了一份简单易学的拉丁语入门教材,“历史上,许多重要的文学作品、历史文献、政治宣言都是由拉丁文撰写的,”他金头发的兄弟说:“固然,它们都有翻译文本,但无论是那种翻译,都必然会带上翻译者本人的习惯与风格,想要一丝不差地品味原著者的思想与灵魂,最好还是自己去大声朗读——顺便让我听听你的发音,现在,通用发音是被允许的,但最好还是使用教会式发音较好,那是标准发音。”
坐在窗户下面的贝普看了一眼安东尼.霍普金斯。
会客室并不宽敞,里面的家具自然也是小巧精致的,沙发是那种情侣式样的两人座,也就是说,一个人坐太宽,两个人坐太窄,在别西卜和撒沙占领它的时候,别西卜肯定要把自己的两条腿并排搁在一边的扶手或茶几上,而那对黏糊糊,甜蜜蜜的父子坐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是两把折叠在一起的刀子——撒沙.霍普金斯就像个两岁小孩儿那样窝在爸爸的怀抱里读书。
他们身周闪耀的圣光简直能照瞎旁人的眼睛。
别西卜不知道这个情况还得持续多久,撒沙说,他们觉得之前都有点儿忽视对方了,贝普和别西卜对此无话可说,依照霍普金斯的理论,那么海神岛上,大约有百分之九十的父子都是些无视人伦,亲情淡漠的非人类——那剩下的百分之十,不是没有了儿子。就是没有了父亲。
别人暂且不提,瞧瞧贝普吧,他儿子迄今为止大概只见过他五次,降生一次。圣诞节两次,复活节两次。
贝普挺钦佩安东尼.霍普金斯的,因为他听说,小霍普金斯从婴儿起就是被他的爸爸带着的,他一直在外面“干活”和在格兰德读书,回家只有两三天,但就在这两三天里,“婴儿就是个恶魔”这一印象就像打在牛马臀部上的烙印那样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大脑里——他往贝普新得到的那件粉条衬衫上撒尿,在众人一起用餐的时候拉屎,他在白天吃六顿。精力充沛地到处玩耍,攀爬,啊啊啊地鬼叫,在贝普的肚子上跳,拽下贝普的枪(上帝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在地毯上乱砸的时候,差点引发走火;晚上,贝普想和自己的小妻子温存一会儿,这小恶魔每隔一小时就尖喊着嚎哭三十秒——恰好够他的母亲从卧室跑到婴儿室,他这么干了三次,贝普就决定放弃了,他蒙着头准备睡一会儿(午睡全被那把差点走火的枪搅了)。几分钟后,他的妻子抱着长着尖尾巴的小混球来找他了,因为他一直叫着“爸爸”,他想要和贝普玩,在凌晨两点钟!
贝普打了他的小屁股,他嚎啕大哭。贝普的妻子跟着哭了起来,然后全家人都聚集在了他的卧房里。
这真是个最糟心的圣诞节,在贝普知道有圣诞节这一玩意儿之后。
他回到格兰德后和别西卜诉了好一番苦,在看到别西卜那张表情微妙的脸时,他突然想到。如果别西卜因此决定不要儿子,甚至于不要结婚了的话,切加勒.比桑地还有佩皮会不会就这么把自己放在压轧橄榄油的机器里压了,再混着葡萄酒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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