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尽云端

142 141-帝都事变


想不到,跟我这么久的凤血种脉,终于没了……
    初拂为我换下染血的纱布,手腕上长长的丑陋的疤痕像是一只爬行的蜈蚣,看起来分外吓人。落音往后退了几步,景却捂上落音的眼睛,不让她见半点血腥。
    初拂说:“你若是再往深里割一分,这双灵活的手也得没。”纱布层层包裹着惨白的手腕,将满院的血腥味遮住。
    稍稍一动手腕,便钻心的疼。我苦笑,“这样的事,我可做不出来第二次。”
    初拂抬了抬精致的眉,想说什么,又放弃了。倒是景却松开捂住落音双眼的手,蜜色的肌肤闪着流光,仿佛是远古走来的神明,不由的嘲讽道:“没了就没了。也不是什么好玩意。”
    我不打算跟他斗下去,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滕少……”
    灯华牵来一匹发如墨的黑马,雕刻过后的眉头锁了起来,从金黄色的沙漠缓缓走来,踏过扬起的风尘,声音也极为低沉,“是朔夜。”
    这黑马正是我的朔夜。
    独自前往大回都的时候,我被逐出师门,一路上又是险境重重,所以不方便把朔夜带在身边,只好将它留在滕歌手里。如今也是大半年未见,朔夜原本健硕俊美的身体上竟多了几道深痕!
    我抚摸着它的背部,指腹小心翼翼的滑过深痕,触手温湿带有血水,仿佛是攀爬在悬崖边的一个孤独的旅人。朔夜把脑袋凑过来,大鼻子轻轻蹭着我的侧脸,试图让我开心起来。
    初拂狐疑,“朔夜好端端的来这儿干嘛?”
    听到这话,我顾不得伤感。扒拉朔夜的耳朵,对它说道:“是不是师兄虐待你了?”老早,滕歌就想要朔夜。他看朔夜的眼光,不亚于看师姐。只是我死活不同意。再加上朔夜是离州的马,性子桀骜不驯,一旦认主就不会理睬他人。
    朔夜摇了摇头。
    我又问:“那就是师兄出事了?”不能吧。他好端端的滕王不做,能惹出什么事来?
    朔夜直点头。
    我大惊。初拂和灯华面面相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如今老回王已死,三王虽有相争,倒也不能撼动滕家的势力。滕歌一向诡计颇多,虽然残暴自负,但在大是大非上,一直拿捏沉稳。
    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出事呢?
    朔夜长啸一声,金黄色的沙漠泛起了一层流沙,把小小的绿洲没了大半。它急不可耐的攒动蹄子,随时都会狂奔而去。
    我思索片刻,看着它疲惫不堪的眼睛,问道:“师兄是不是把什么重要的信息交给你了?”
    朔夜更加暴躁不安,戒备的看着四周,瞅到景却就啸个不停。初拂安抚景少主,让他抱着落音先行回屋。景少主没有说话,乖乖照做了。
    景却走后,朔夜这才放松了一丝,马蹄狠狠的敲击着地面,把地面上的土坑砸得尘土飞扬。我摸着朔夜的鬂毛,趁朔夜不备,手往马蹄上探,待摸到一块硬物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它肉里拔了出来。
    朔夜这才停止敲击,因巨大的疼痛而倒了下去。
    “这是什么?”初拂寻问。
    铁片放在手心里,呈一片叶子的形状,像是滕王府正堂大厅里的瑶花金木。
    滕家收复海城,受到老回王的重赏。其中属瑶花金木最为珍贵。
    瑶花金木,出自虚碧崖,是傩教所上贡的瑰宝。老回王看后笑不拢嘴,当即赏赐给了滕家。滕歌视如珍宝,便把瑶花金木放在了正堂,显示尊贵。我出入时,曾见过一回。
    瑶花,又名琼花。四月花期,花大如盘。宋代的汪元量曾写道:
    天中树木,高耸玲珑,向濯缨亭曲。繁枝缀玉。开朵朵九出。飞琼环簇。唐昌曾见,有玉女,来送春目,更月夜,八仙相聚。素质粲然幽独。
    江淮倦客再游,访后土琼英,树已倾覆,攀条掐干,细嗅来,尚有微微清馥。却疑天上列燕赏,催汝归速。恐后时,重谪人间,剩把铅华妆束。
    这瑶花金木正是瑶花盛开的模样。
    其身入金木,永不会老去。放在正堂,不但可以驱逐鼠蚁,又能让闻者稳固心脾。是难得的珍宝。我让初拂拿来温水,把铁片放在水里清洗,露出原本的金色。
    初拂惊呼,“滕少,上面有字!”
    我瞪了初拂一眼,漫不经心的瞟过铁片上的字,然后妥善的收好。初拂会意,从怀中掏出药瓶,洒在朔夜的身上。朔夜吃痛,一个挺身,下一刻便向初拂踏去。我拉住缰绳,对朔夜摇摇头。
    此事事关重大,不能再耽搁了。
    还未能向景却告别,我便上马扬鞭,往帝都赶去。身后初拂和灯华紧跟前来。朔夜迫不及待,丝毫不顾及伤势,离城墙还有一步之遥时,猛地腾身,越了出去。城墙上的士兵被惊动,朝朔夜放了冷箭。
    朔夜游刃有余的穿过箭雨,漆黑的墨发如同上好的锦缎,在阳光下折出炙热的光芒。
    城墙上响起了景却的声,“丑叶子,你要干什么?”
    我回首,道:“去看好戏。”好戏!当真会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好戏!
    “那落音呢?”
    “暂时给你保管了。”原谅阿姐技不高,人还胆大,只是错过了这次……倾回就要彻底变天了!
    只因那铁片上写了——
    帝都事变。
    马不停息的赶了好几天,前面就是帝都。
    初拂勒马,“滕少,从十和灭一还未有消息。光靠一块小小的铁片,很难说明什么。要不在城外多待两天,等从十灭一找来再说。”
    城门被重兵把守,只许老幼妇孺进出,其他人一概不能靠近。别说是强行进去,就连小小的秃鹫都被一只不落的射下。其防守极为坚固,万不可轻易动手。
    我问初拂,从十灭一是否安全。
    初拂道:“他二人一直待在军营,连将军府都不曾踏入。恐怕此次事变,滕家军被奸人牵制,无法出兵。像军营这种地方,若无消息传进传出,以他二人的心性,怕是未能觉察半分。”
    “朔夜冒死传来讯息,可见滕王府也不安全。滕歌如今是死是活,都很难说。我们哪怕进去了,也得面临着九死一生的境况。这样想来,还是不把从十灭一叫来的好,免得他二人搭上性命。”我犹豫了片刻,叹道。
    “没用的。一朝滕家军,终生滕家军。”初拂笑容发深,露出一丝明快之色,桃心嘴冲远方努了努,“你看,那两个蠢货,不就来了么……”
    城门口走出一对老人。脚步蹒跚,气若游丝。如果不是眼底的清明出卖了他俩,光瞧演技,倒也能骗过守城的重兵。
    二人走得很慢很慢。
    我抽出软剑,隔空一挥。他二人便巧妙的改变了方向,朝我们藏身的小树林里踱来。等到了马下,灭一瘪瘪嘴,大有哭出声的趋势,“滕少……您去哪里风流快活了!”
    从十嫌弃他,“你一幅受气小媳妇的样子是几个意思?”
    灭一收了哭腔,将这几日帝都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说给我们听。
    这几日,滕家军的骨干消失了几人。先是龙副将在酒醉后莫名失踪了,后来连看管朔夜的洗马官都不见了人影。起先,他二人并未在意。直到三天前的半夜,灭一去江边练功,江里突然蹿出几个杀手,刀刀要取他性命。
    灭一不敌,差点被几人得逞。幸好从十赶到,一手北寒丝使得出神入化,了结了几人。只留下一条活口。
    从而得知:朝中三足鼎立的局面已形成多时,然摄政王回良端出逃忘山,朝中便无人能定夺储君之选。就在几天前,凌霄公主盗取王印,被云王爷私自放走,又被四王爷生擒。四王爷决定在三日后,持王印以登大业。同时,齐王苏子默祭出傩令,逼滕王交出八荒大元帅的兵权,用上万将士为四王爷正道。
    傩令一出,八荒臣服。
    连成王傩天都不敢造次,只得乖乖站在四王爷这边。再加上明珠在其手里,云王爷顾忌到未婚妻,自然不会做出相悖之举。
    说到这,灭一目光闪烁。
    我淡然的道:“有什么话就说。”
    “三日前,四王爷便下了告示……”
    “继续说。”
    “荣登大业之日,便是迎娶滕少之时……”
    咬牙切齿,“他—做—梦!”
    若不是老回王的一句话,我又岂会卷到夺位的纷争里来!滕叶啊滕叶,若我不是滕家的女子,又怎会受到老回王的半分青睐!
    可这一句玩笑话,就要毁了我所有的平静!
    灭一絮叨够了,这才问我:“滕少可要救出滕王爷?属下知道有条密道,可以直通滕王府。”
    “救。”扬鞭,挥下,朔夜长啸如斯,如鬼泣山河云卷沧澜,过往之处皆是尘嚣四起,“我不但要救他,还要闹翻这帝都!”
    “滕少?”四人惊呼。
    朔夜如一阵山风,踏碎拦住路人的木杆,钢铁般的蹄子直击守城将领的胸口,昂首,睨视。鼻孔里喷出冰冻三尺的清寒之气,惊住了守城的一干重兵。我坐在朔夜的背上,目光一扫而光,确定没有滕家军出现。
    “何人胆敢擅闯帝都!”
    来人是四王府的亲卫,也是我之前的下属。扮成儿郎时,我便刻意改了身形,如今恢复女儿身,他自然没有认出我来。
    我笑道:“陈长史……”
    陈贵抬枪,冷言,“四王爷有令,任何人不准进帝都!不管你是哪州的侯爷,或者是哪山的仙主,都别想踏进城门一步!”
    “好气概啊——”
    朔夜不屑,对他的一杆□□冷哼。我稍微松开缰绳,朔夜会意,踩着□□而过,挑衅似的转了一圈,用马屁股对着他。陈贵阴沉脸,怒不可揭的拿起一旁的弓箭,要把朔夜射死在眼下。
    “劳什子野东西,胆敢动爷的宝贝,几日前赏你的那几下,爷是看你没长记性!今个爷不杀了你个畜生,爷就不叫陈贵!”
    原来,朔夜受的伤,是他所致!
    难怪朔夜对他如此敌视!
    我摸了摸它的鬃毛,对那陈贵道:“你的宝贝又算什么。你既动了朔夜,我便不打算让你好活。”话落,初拂和从十从两边蹿出,一人一下,卸掉他两个手臂。血溅城门九尺,马踏残躯游魂,尽在雷霆迅猛一念间。
    将士怒吼,“逆贼!”
    “乱党!”
    “杀了她,为陈长史报仇!”
    从十袖出银丝,二话不说,杀一从十。表情极为淡漠,下手极为残忍。初拂娇笑,指着我对众将士道:“逆贼?乱党?哎呦喂,连你们的叶长史也不认得啦!”
    一将领对初拂破口大骂,“哪里来的妖人,休要污蔑叶参领!”
    拔去簪花,束起高发,满头青丝绕芳华,改我女儿身,换我儿郎情,又怎畏惧风雨瓢泼如柱。我道:“既是叶扶,又是滕叶。既是御林参领,又是扶摇将军。我在此。你们让,还是不让?”银光闪,金明灭,软剑挥洒自如,宛如游龙戏珠。
    众人认出我来,但不敢违背军令,只得硬着头皮道:“得罪了!”弓剑刀戟,咄咄逼来。冷光似流星,尘雾遮住眼。端的是绝戮杀伐之戾气。
    “灯华!”我唤着。
    玄衣如墨,面容冷硬。胸口鼓出一块,盛着暗红色的光。
    七绝入手阴冷,难耐饥|渴,还未等我出手,幽黑的剑身就自行舞动起来。像是一条关押多年终被放出的黑龙,张牙舞爪,利齿尖锐,所到之处皆是血色绽放,将好好的城门笼罩在腥风血雨中。
    一梭雨。
    城门寂寥无声。
    满目苍凉。
    如是。
    七绝在手里颤抖,犹如千钧鼎,坠得手臂快要脱臼。
    我道:“帝都一战,也许世上再无滕少,你们要去要留,且想好。”七绝——绝尽七情六欲。再拿七绝,仿佛从骨子里生出血脉相连的感觉。它认得我,我也认得它。
    脑海中不时闪过一些片段。
    那是一个人的记忆。
    她叫卿回。
    从十收起北寒丝,道:“您是公子的命。也是从十的命。”
    灭一一脸严肃,“属下会一直跟着滕少。”
    初拂吹了吹橘色的指甲,“您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人也杀了,火也放了。哦对,得放一把火才显得足够‘诚意’。”于是,屁颠屁颠的去寻火棍。
    灯华半跪,刀刻的脸上刚毅冷漠,唯有唇齿发白,墨衣湿透。
    他说:“为你斩尽风雨,为你染遍鲜血,永不迟疑,永不后退。”
    细雨贴在他的面颊,绘制出精致的轮廓。
    作为滕叶,我从未想到何时死去,也从未想过怎样死去……师父曾说,我性格偏执,容易走上一条崎岖的道路。可叹,他老人家神机妙算,却在有生之年算错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他自己。
    宫门大开。
    一场雨袭击了整个帝都,将所有人笼罩在阴霾之下。
    诸王就站在半人高的傩台上,十二根神将柱立在四面八方,每一柱都栩栩如生,大有神灵降临之感。正中央赫然放着一根腰身粗的引雷针,只等着惊雷起,灭人魂。滕歌和君尽瞳也在其中。
    这一边,四王爷逼宫夺位已成定局,黄袍加身,龙冠威仪,一手里举着玉玺,一手拿捏着明珠,将诸王最后的神情尽收眼底。旁边出谋划策的齐王苏子默笑得怪异,双眼仿佛渗着狠戾,看起来像是一条毒蛇。
    等我即将赶到宫门,正是七王回良安自刎过后。
    七王爷一向正直果敢,见宫变不可阻止,二话不说,一抹脖子,落得含恨而终的下场。跟了他多年的将士们泪如雨下,哭嚎声响彻云端,令人着实震惊。
    “夫君……”
    此时,四王妃一袭妃色的裙摆,衬得本就保养完好的容貌,更加雍容华贵。
    她走上前,微笑,如世上最美的芙蓉花,“夫君今日是打定注意要杀尽诸王么?”
    “诸王不除尽,恐再起祸端。碧瑶,你就要当王妃了,又岂能说出小孩子家家的话来。”四王爷皱眉,要去搀扶她。
    王妃后退几步,避开,脸上都是泪花,碎在胸前,“呵呵,你不是我夫君。”
    “碧瑶!”大呵。
    “我夫君……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他孝顺父王,疼惜王弟,待我如一,教养子女。是实打实的好儿子、好哥哥、好夫君、好父亲。我敬他、重他、仰慕他、视他如命。可是你呢——”玉指微颤,直指颜面,“你要杀尽诸王。包括我。这样没心肝儿的人,连我夫君的脚趾都配不上。你不配。”
    你不配!
    这般恶狠狠的话,让四王爷彻底恼怒,伸手掐住她脆弱单薄的脖子,面目扭曲到极点,“你想死,孤成全你!”
    使劲一摔,她便跌在他脚下。
    “看在一双儿女的份上,孤本想饶你一条贱命!只可惜你自寻死路!少了你,孤就可以顺理成章的继位,谁也不能再说孤一个‘不’字!少了你,孤大可迎娶叶儿为妻,美人江山自是应有尽有!少了你,孤不知道得有多开心呢!”
    “是啊……”四王妃抹去泪,笑得动人心魄,“江山美人给你,千秋万岁给你,瑾儿瑜儿给你。你会是这倾回的霸主,却再也不会是我的夫君……”
    手起,刀落,在一对孩童的尖叫声中,凋谢了一地。
    我不敢相信。
    她会这样死了。
    “碧瑶!”
    “碧瑶!”
    “碧瑶!”
    四王爷跌跌撞撞,一瞬间犹如年过花甲的老人,怎么也抱不紧她,“你当真要离我而去?”
    她闭上眼。
    一行泪走到了尽头。
    “碧瑶!”
    阴霾渐浓,紫黑色雷纹在厚厚的云层里翻搅着,还未见闪,便听雷声。九霄上仿佛真有上神,冷眼洞悉着世间的种种。看戏一般。他任世人翻云覆雨,杀红了双眼,为一己私欲罔顾人伦,再以上神高高的姿态,笑看!
    我一个瞬身,几步踏上傩台,七绝咆哮,朔夜应和。
    青丝灼眉眼,炙血断衣襟。似鬼神凝望,遥视云上霾——你若想看一场好戏,我便大破所有桎梏!
    御林军尖芒以对,“何人前来造次?”
    “叶扶。”淡眸,冷言,七绝蓄势待发。
    讶异,“叶大人?”
    连四王爷也不敢相信,“你是叶扶?为何会是女儿家?”
    “不但如此。”瞧着他,嘴角勾起笑,一字一顿道:“你一口一个‘叶儿’,不正是在叫我么?”
    “你竟是滕叶!”
    雷出。
    长舌呼啸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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