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尽云端

146 145-意外孕事


我躺在床上,吐了一夜。
    白端找来老医官,为我悬脉典药。
    然而,老医官刚一将手搭上,那头就皱起眉头来,迟疑了半刻,把白端叫出屋子。二人鬼鬼祟祟,不知说些什么。
    隐约中,听到老医官下楼的脚步声,却一直没听到白端开门的动静。我以为他也走了,便攀着床沿,轻轻的唤道:“白端?”
    白端的声音不咸不淡的传来,“小猫儿……”
    嗓子里还有些不适,我压住想呕吐的欲望,对他说道:“老头说什么了,非得把你给拉出去。”
    许是我听不大清,总觉得他的声音模模糊糊,像是笼罩在一场暴风雨下,越是平静,越是让人莫名的害怕,“你饮酒过度,休养几日便能好转。待会儿,如姑娘会把药端来,你要按时服下。”
    “那你呢?”我追问。
    他没有回答,突如其来的安静。
    半响。
    三声叩门,师姐端着药进来,脸上的光若明似暗。把我扶起后,也是一言不发的喂我药,不吐露半字。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难不成我得了什么隐疾,这副刚重生的躯体也要落败了?
    再倒霉,也不能这么倒霉吧!好不容易重生了,虽然不是自己的壳,但同为转世六身,‘用’起来也算得心应手。这才没过几天,又成了阎王生死簿的小鬼,任谁也要欲哭无泪了!
    我叹气,“你莫要难过,我早已看透了。”
    师姐顿了顿,也是长叹一声,“你若嫁个好人家,我也能安慰一些,了却一桩心事……”
    我摇头,“嫁人之事,哪敢奢望。”
    “叶儿……”她忽然莫名来的悲痛,哽咽住,拥我入怀,香味扑了满鼻,“你投身在傩教嫁娘身上,必是受尽了苦楚和委屈,师姐只恨没在你身旁,先是让你无辜惨死,后是让你饱受折磨,如今……”
    “师姐……”
    “如今,你又怀有身孕,天大地大,何处容得下你呀……”
    “怀……孕……?”
    晴天那个霹雳,什么怀孕!谁怀孕?是在说我么!
    这不可能,我并未与人同房,怎么会怀孕呢!难不成我也做了圣母玛利亚,做了处子身的孩他娘?不对啊,都说传闻不可信,那就不一定是真的喽!
    对!
    不是真的!
    我颇为淡定的推开师姐,用严肃脸对她说道:“怀孕这种事,我一个人是做不来的。”
    师姐两颊飞出红晕,嗔怪的瞪了我一眼,故作强势的回击:“你当师姐是不谙人事的少女啊,这男欢女爱的事,自然是造诣颇深。哪用得着你来教!”
    “师姐,我是说,我没跟人行房,往哪怀孕呢?你们都弄错了,别在这吓唬我了。”
    师姐狐疑,搭了把我的脉,沉吟一时,再三确认道:“叶儿,你腹中已有三个月的胎儿,你当真不知?”
    胎儿!
    就在此刻,异样的恶心感泛上心头,我又吐了起来。
    为什么会有孩子?这个孩子是谁?我才刚重生,他便早已在我腹中,让我无从察觉。我该怎么办?
    诸多疑问徘徊在脑海,久久不去,直到师姐把我扶起,用白瓷勺一口口的喂我汤药,刚才的恶心感才减轻了些,“你这丫头哪来一点省心的地方。我且问你,这孩子是谁的?”
    “谁的?”
    “我在问你。”
    “师姐啊……”万分委屈:“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
    “真的。”
    师姐色厉内荏的道:“事到如今,你还想包庇那人么!”
    “我没有!我也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你,你怎么能干出这等荒唐事!”
    师姐生了气,收起空碗,转身便要走。我一把拉住她,说什么也不放手。她问什么,我也回答不上来。场面一下子僵持着。
    师姐最后问道:“你当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就在刚才,脑袋里突然闪过一张脸:那是几天前,我从昏暗的屋子里醒来,喉咙火辣辣的疼,身子也是酸疼不堪。一人背对着我,部分面容隐藏在摇曳的烛火里,唯有一双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睛,如同深邃的夜空,以强大的不容拒绝的气场,牢牢锁住了我。
    即便我忘了他,也不会忘了他的声音,“我从地狱把你接回来,你只需听从我所说的每一句话。从此,你不是滕叶,不是叶扶,只是我的一个替身。替我行走人间,寻找好玩的事。”
    他便是傩主。
    以“好玩”为说辞,随手评定人的生死,当初的惨状,我怎能不记得!
    而这个孩子……会不会是他的?
    我踉跄的站起身,两眼几乎一片昏黑,腹中也是沉甸甸的可怕。
    师姐生怕我摔倒在地,慌忙抱住我,不停的告诫,“叶儿,你现在怀有身孕,切不可动怒。”
    “让我如何不生气!”我用双手捂住腹部,恨不得知道所有真相,可眼前,还是看不见尽头,“我重生没几天,就莫名其妙的有了孩子,可笑的是,我连孩子他爹都不知道是谁!我从小无父无母,看别人家的父母,便羡慕的不得了。如今,我的孩子也没了父亲,我甚至害怕他长大后,会不会也羡慕别人家的父亲!”
    我只想要安安稳稳的活下去,有一个不大的小家,孩子平安长大,不要和我一样。这样卑微的愿望,难道永远不能实现么!有什么苦难,有什么纷争,有什么阴谋,都冲着我来好了,为什么还要连累孩子?
    他还那么小……
    是我,剥夺了他,被爱的权利。
    望着漆黑的夜,我一字一顿的道:“若是这样,我情愿,不曾活着。”
    不知何时,阿真走近,小心翼翼的抱着我,抚摸我凌乱了的发,声音是江南女子般的温糯,“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我都会在你身旁。这个孩子,他会很幸运。”
    很幸运么……
    我坐在床头,痴痴傻傻了几天,看窗外细雨迷离,像极了我的心思。窗外的泡桐树被雨水染湿,娇嫩的花骨朵虽瑟瑟发抖,倒也倩影挺立,不输于红梅傲雪的气节。
    师姐夸——
    春天生的孩子,长得快。
    夏天生的孩子,很开朗。
    秋天生的孩子,最聪明。
    冬天生的孩子,更健康。
    阿真提议,“等孩子快出来的时候,你可以憋一憋,选个好季节再生。”
    我:“……”
    两个星期后。
    我感受到了这个小生命的存在,他好像是在伸展拳脚,仅仅一个举措,却让我泪流满面。
    我的孩子。
    他会长得又白又胖,也会很调皮,最重要的是,他会平安的长大。我会告诉他,他有个大哥哥,叫那那,很爱哭,以后要相亲相爱。我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盖世英雄,不丢人,也很爱他。我会告诉他,他是个幸运的孩子,一直都是。我会告诉他……
    师姐叹气,问:“叶儿,你怎么又哭了?”
    我在眼泪中,笑出声来,“我从没做过母亲,而今第一次有了孩子,当真是母子血脉相连。这种感觉,真好。能遇见这个孩子,真好。”
    “那你为什么还哭呢?”
    “我只是难过,我和白端,终究是错过了。”是啊,一切都好。只是,没有他。
    “痴儿女!”
    师姐拉着我,往窗边走。这几日,我紧张兮兮,一直不敢靠近窗户,生怕吹个风,得个小感冒,生出来的孩子也是病的。
    这么瞧,一道修长的身影立在窗下,湛蓝色的锦衣被泡桐树遮个正着,只留下六棱雪花袖口,在满天的花海雨落里,熠熠生辉,迷失双眼。
    他静静的站着,浑然忘了时间,就这般站着。
    师姐道:“白端此人,腹黑冷漠,城府颇深,多次伤你。着实是个可恨之人。你若不喜欢他,师姐恨不得将其鞭笞极刑,让他痛不欲生,在你脚下哭喊求饶,也不消心头之恨!”
    “……”有这么可恨么。
    话锋一转,倒似求情,“你浑浑噩噩这几日,他日日夜夜守着你。风吹不理,雨落不惊。晨暮有时,唯爱无期。你,可愿意,同他说说话?”
    “不!”
    我赶紧关上窗户,心里百般苦涩,千般辛辣,汇聚成一句话,“我见不了他。”
    不是说不了话,是压根连见都见不了。
    我怕,好不容易平静的内心,再起波澜。我怕,好不容易接受的现实,再被推翻。我怕,好不容易建起的希望,终将成空。
    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无所畏惧,能经得起他的不甚在意。
    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当夜。
    我正发着呆,忽的,一阵箫声入耳,迷离中,仿佛有一只青鸟飞过头顶,用白玉般浑圆深沉的眸子盯着我,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了。月夜成碧海,萤火相争辉,倒挂在浮云层浅,汇聚成灿若明珠似的倩影。
    “白玉敛自屑如花,叶景连聚根似塔。端得云上化春水,莫许真颜淡琼华。”
    箫声依旧。
    我终于妥协了。
    来到窗前,看长夜凝露无声,他修长的手指搭在玉箫上,眼望春江月,花开半边天。
    他折了一朵泡桐花,淡紫,花小,茎深,香清,普通又卑微的样子。飘然而至,站在树梢,缓缓的将其别在我发间,薄唇弯月,深眸藏情,暖心。
    “期待你的爱……”
    他浅笑,“我的端儿……”
    泪如雨下,泡桐花触及左耳,传来阵阵的酥麻,等到我回过神,就连指尖,也是温热一片。
    原来,他知道。
    原来,我从未认错。
    原来,他是叶莫。
    漫漫长路,现世离界,我终于找到他了……
    “叶莫!”
    我抱住他,为五年的分离和十年的错过,痛哭失声。
    “如果,你注定是我的劫、我的难、我的罪、我的魇。就算,我渡不成这劫,逃不出这难,承受不住这罪,永生永世沉沦……”咬牙,妥协,“我也甘之如饴。”
    他揉碎了我的发,“我的命运,只在你手里。而你的手,我会牢牢抓住。”
    “白端……”
    “嗯。”
    “我爱你……”
    “嗯。”
    “这个孩子……”
    额头吃痛,我瘪嘴,他把手放在我腹部,一股暖流透过薄薄的衣服,流转至奇经八脉,最终和那丝细微的胎动,结合成一体。该有多爱,才能与这个孩子血脉相连,视为己出。
    他温和的道:“我们的孩子,会平安如是。”
    他说——
    我们的孩子。
    再也没有,比这话,更动听的。
    孩子,你看,我没有骗你呀。你的父亲是个大英雄,他很爱很爱你,我也很爱很爱你,所以,你一定要平安长大。
    安胎药喝了几天,老医官总算确信,我腹中的孩子和我一样强大,也用不着安胎了。于是,我精神抖擞的拉着阿真去漫步,回味一下亲情,可阿真实在是个高冷系的美人,说什么也不愿意自毁形象。
    我只不过让她唱首儿歌,至于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么!
    阿真质疑,“胎教?就你那跑了山路十八弯的嗓子,还能给孩子什么胎教?”
    我挺了挺肚子,要为自个找回当妈的尊严,不屈服于yin威之下,“孩他干娘,有你这么说话的么!我们生为改革开放后的新妈咪,思想也不能停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都说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点上,我这样做,有错么!”
    阿真瞥了一眼桌上的空碗,云淡风轻滴水不漏的回:“哦?是么?昨晚肖错带回来的佳酿,是不是让你嘴馋偷喝了?”
    不远处,白端放下笔,微微摇晃着头,发出骨节摩擦的动静。明明是阳光倾斜,静逸美好额模样,却让我生生打了个冷颤,睁着可怜巴巴的大眼睛,向他求饶。
    白端很和蔼,“你又喝酒了——嗯?”
    “一点,就一点。”
    “一点是多少?”
    “几滴的几滴……”渐渐没底气。
    他冷静的走来,像扛沙包一样的扛起我,上楼,关门,一气合成。
    隐约传来阿真的笑声。
    我躲藏不及,只得缴械投降,讨好道:“酒是千载良药。对孩子,也是有好处的。孩他爹若是喜欢,改明我会多留些。”
    “小猫儿,你可见过偷腥的猫,是如何被处置的?”
    “没……”我赔笑,身子缩到不能再缩。
    半柱香后。
    阿真问白端,“那货呢?”
    “喏。”白端指了指被五花大绑、面前放了盘肉的我,一副纯良无害的伪善样,“你且学着。”
    阿真偷笑,“是。”
    本以为,之后会顺顺当当。
    某日清晨,我从一阵刺痛中醒来,身上浸满汗水,打湿了床褥。怀孕已有四个月,腹中从未有过这样的疼痛,仿佛灵魂身处都在颤抖。
    白端连夜找来老医官。
    老医官悬脉后,捋了捋胡子,沉声道:“脉象奇特,绝非主位。魂魄残破,肉身不符,再加上随着胎儿的不断生长,汲取了太多的精华。到最后,她的性命,难免不保。”
    我出声,“孩子会怎么样?”
    “尔等本为转世六身,自然都是残缺的魂魄,孩子是意料之外,或许生而逢时,或许有违天命。唉!”
    我脑子一片混乱,只想着:孩子要保不住了!
    白端开口寻问,“可否法子保住?”
    “是孩子?还是母亲?”
    “都要。”一字一顿,不容置疑。
    老医官摇头,“我医术不够,不及滕仙主十分之一。若想保住她二人,便去简山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好。”
    白端半蹲在我面前,抹去我的泪,精心雕琢过的五官覆有流光,显得那么安静平和,“小猫儿,相信我。”
    相信他……
    起初,我从不怀疑。
    后来,我难以抉择。
    现在,我心似他心。
    “好。”没有一丝犹豫,将命运交付于他。
    他点头。
    我们一行人赶往兑州。
    路上跌波不断,我时而沉睡,时而清醒,愈发能感觉到,我腹中的孩子,在汲取我的生机。
    转世六身,魂魄本就残缺不一。孕育一个孩子,是再危险不过的事。我想,当初的嫁娘,必定是深爱着一个人,才能明知死路一条,仍想着为他生儿育女。
    只是,她爱的人,会不会晓得?
    我对白端说道:“如果,我和孩子,只能活一个……”
    “不要说!”他脸上有了愠色,一把打断我的话,眸子里翻江倒海,看得我难过。
    “我是说如果……”
    “没有。”
    “……”
    沉默半刻,他深深的看着我,道:“小猫儿,我说过,我并不是无所畏惧。有了你,我什么都很怕。什么都输不起。”
    我哽咽,“对不起。对不起。”
    爱,既是有了盔甲,又是有了软肋。这也是之前你不肯爱我的原因。
    简山。
    见到师父的时候,我从白端怀里走出,站都站不稳,腹中的孩子快要了我的命。
    泉水叮咚,黄昏与共。
    师父穿着再简单不过的素服,三千银丝飞扬,万丈落红零落,头仰苍天,背后山河,一如初见时,不食人间烟火。
    他道:“为师记得,你以前总喜欢坐在这儿,不时的抬头仰望天空,仿佛窥探到了天地的秘密,一个人自在其中。你走后,为师常常在想,若当初,能不畏惧你凶将的名号,拉着你走向正途。会不会,就不这般怀念,后悔。”
    我扭捏的回:“师父啊,我那是练功过头,总爱流鼻血……”
    泉水四溅,师父的身上不沾滴水,就是脸色不太好看,“裂根子,终归是劣根子。”
    我:“……”
    师父为我占了一卦。
    而今,转世六身已合鬼身、恶身、人身,还差天身、冥身和修罗身。
    唯有六身合一,才能保住母子。
    白端问:“滕仙主可否告知,其他三身在何处?”
    “天身、冥身就在帝都,不急。修罗身则在极北域。”师父指点,“极北之域,近日开启。可去。”
    阿真担忧,“非她前去不可么?”
    “不可。”
    “此地太过危险……”
    师父从怀里拿出一张符咒,交给阿真妥善保管,临了,对她说道:“太裳,你的大劫将至,且好自为之。”
    阿真笑,“我命由我不由天。管它做甚。”
    我挺着初具规模的肚子,向师父告别,转眼的空隙,竟看到他发丝间别着一缕白发。
    不是银丝,是白发。
    我刚要说什么,他已转身,走远。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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