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尽云端

145 144-重生相逢


帝机三年。
    君帝在位时期,大肆修葺傩祠,又将三千个童男童女送往坤州傩宫,敬颂法文,学理参经。自此再无音讯。君帝对傩教已是敬仰过头,连帝王之责也忘却的干净。
    一时间,八州惶恐,四方躁动,渐渐对君帝和傩教产生了质疑。
    此时,民间开始流传一件野史:说是数百年前曾发生过傩教当权之举,后来经八山仙主合力更正,这才抑制住傩教的狼子野心。所以每任帝王都会吸取教训,绝不会大肆修葺傩祠,任用大量傩教之人进都当官。此举不但是傩教与王权的分界点,亦是两者之间的平衡点。
    一权独大,天下不安。两权致力,才可永保太平。
    而今,君帝却打破这个平衡点。令人堪忧。
    再说滕家——
    既滕古、滕歌、滕叶之后,又出了一位飞龙将军。其子得滕歌真传,武艺精湛,少年英姿,一杆红缨枪使得威风凛凛,领兵大破东夷十万大军。比起当年的扶摇将军,有过之而无不及。声名大噪,世人称颂,一举挽回了滕家的颓势。回帝都便被君帝封为“龙将”,执飞龙腰牌,出入帝宫横行无阻,不受约束。
    世人道:自三年前,滕叶不明不白的死了。滕歌悲恸不已,刚到而立之年竟生出满头的灰白发,情愿去那离州之境镇守边关,也不愿在朝堂上享那一官半职。滕家本该气数已尽。谁曾想,不过三年的时间,滕歌便教出个‘飞龙将军’,力挽狂澜,再现昔日富贵之景。当真稀奇!
    且不说滕家。
    这三年来,倾回内忧外患频多,人心惶惶。
    东起,来了个厉害的祭司,寻机问卦,卜算未来,皆是个中能手。短短三年内,倾占了半个巽州坎州的疆土,好不嚣张。南出,离州少主在大荒漠里因祸得福,找到了离州仙山的符印,更是查明了当年动乱的根源!只因先帝的宸贵妃是离州王侯的未婚妻,先帝不仁,抢妻在先,离间在后,从而害得仙山和侯府不睦。再加上傩教暗地里挑拨,以不敬重大傩神的名义,倾兵攻打离州。以致离州生灵涂炭,几乎寸草不生。
    泱泱大教,竟用这等卑劣的手段!诸多事件被一一揭露,皆为世人不耻!
    当信任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哪怕再小再微不足道,也会引来满满的恶意。一些人清醒过来,开始出声讨伐傩教,砸毁傩祠,使得傩教不得不采取行动,停止傩女献祭的举措。
    到最后,二十四位傩娘赤足踏出傩宫,一度行走人间,抚平人心,给与安乐。
    这才稍有好转。
    四月。
    一座青丘上。
    “这桃花开得甚好。不如咱们摘些回去,也好好哄哄小家伙们。”这女子蒲柳之资,眉眼生得俏皮,说话时,嘴角会微微弯起一道弧度,显得甜美可爱。
    她弯下腰,捧了一布袋的桃花,对不远处坐着的蓝衣公子,喜滋滋的道:“人面桃花相映红,公子桃儿亦相配。好诗!好诗!”说完,拿一双活灵活现的眼,瞧他。
    他笑。不语。
    袖口六棱形的雪花纹,颤了颤。
    倾回四季公子——梨落身死,碧莲隐世,笙竹称帝,六出无踪。或是惨淡了结,或是名留青史。一年又一年,风花雪月不再,她不在。这漫长岁月,该有多煎熬……煎熬到,数次毁了自个,只想着,相赴黄泉。
    可,他若死了。他和她,便真真没有以后了。
    “公子,快看呐!”桃儿放下鼻尖的桃枝,指着半山腰处大红色的轿子,道:“是新嫁娘!”女孩子的心性显露无疑,抱着他的手臂不肯撒手。
    耳边声乐礼歌不停,从半山腰,一路攀升至眼前。
    他能看到,一抹红色停驻在轿子顶,像忘川河岸盛开最多的两生花,盘旋,挥舞,瞬间怒放。脖颈间若有似无的银铃声,惊着了他的耳朵。却在下一刻,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呀!公子!有人要对新嫁娘图谋不轨!”桃儿尖叫,抓着他的衣服不松,“咱们得去救她。”
    他摇头,继续钓他的鱼。
    桃儿恼怒,只得看着歹人冲向迎亲的队伍,惹得马儿失了蹄子,朝悬崖冲了过去。
    那抹红色也迎风而立。
    “公子啊!”桃儿似要哭出声来。
    他终究是无可奈何,只身穿过树林,肩头正巧落了一朵泡桐,不知从何冒出。
    待徐徐落在马前,眸子依旧不温不淡,袖口的六棱形雪花纹烫得惊人,像是要灼烧了他的手腕。
    这是怎样的眸子。
    如十年前一样,无甚波澜,仿佛是沉入海底的珠翠玉石,脸上却飞扬着灿若桃花般的笑。
    那抹红色一跃而下。
    他失了神,竟凭着本能反应,拦腰,掠至,旋转,落地,看她一脸惊愕,心如四月天。
    肩上的泡桐花顺势落下,吻过她的眉眼,牵过她的衣襟,停在心口。打着旋儿,煞是好看,依如昨……
    ***
    彼时。
    我受到了惊吓。
    世事有时相似的可怕,纵然让我换了个皮囊,换了个身份,换了个情景,也逃脱不了命运,不偏不倚,遇到既定的他。
    白端……
    世人都说六出公子性情冷淡,喜怒不形于色。是个面善心不善的冷人儿。既出雪山,何以忘川。千重琉璃身,一颗钻石心。仿佛整个人都超脱空灵般,没有一丝人情味。
    比起我,他更像是这人世间的一缕游魂。浑身透露着苍凉萧肃,宛若凋零殆尽的寒梅,终究在凤血中褪去了颜色。湛蓝的衣衫被覆盖了深邃,于眼前,似九万里下的幽静海底,处处藏着深不可测和不可捉摸。
    三年前,我死了。
    几天前,我又活了。作为傩教的嫁娘,也就是当年在山阴地见到的红衣女子。
    我时时刻刻记着她所说的话,在过去的十年里,一直念念不忘。而今,我竟复活在她身上,又一次面对他!这到底是怎样的宿命和因果,要把我和他卷入无休止的轮回里,沉沦起伏,纠缠不放,反复倾诉相爱与不得,离愁与别苦。
    只是,我深爱的人啊,这一次,他可会将我认出?
    “抱歉……”
    他缓缓的把手抽离,背在身后,神情悠远飘渺,如头顶上翻涌着的浓浓的云海,寻不到出口,“你,不是她。”
    一句话,两颗心,抹去了所有的希翼。让我痛得颤抖了身子,只想淹没在他的眼底,也好过被他放置在眼外。原来,我的爱人……他不认得我了。再一次!
    “公子是认错人了吧。”我轻笑,后退三步,火红的衣裳在脚下蔓延,“您的目光,真让人不喜。”
    对,我讨厌你。
    讨厌你总是脸盲,讨厌你总是遗忘,讨厌你总是这般,任我一个人相思成灾!这断肠般的疼痛麻木,寸寸裂心的三言两语,都只是你的无所畏惧和我的步步惊心!
    白端,我该有多狠的心,任你践踏至今!
    我道:“方才多谢公子了。告辞。”
    他伸手,拦住,袖口的六棱雪花纹络咄咄逼来,迫使我停下步子,“既然相遇,便是有缘。嫁娘何不赏在下一个面子,去城中的酒馆叙一叙呢。”
    哦,我怎么忘了。精明如他,又岂会放过这次机会。
    “起风了。”他忽然说道。
    一片泡桐随风摇曳,颤颤巍巍,在风中打转旋儿,落在的地上的模样,像极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细加辨别,我这才发现,前方正是当年勒马前的悬崖。
    多么可笑。
    他早已不是那个温和腹黑的白公子。
    我也不是那个嬉笑怒骂的小猫儿了。
    他看也不看一眼,走得稳稳当当,将那朵泡桐抛之脑后,忘记了所有。就像他常做的。剔除坏死的部分,留下干净的部分。我便是那最不值得留的。
    这一路,走得残酷。
    那昔日的种种,走在每一条山路,感受每一寸土地,闻着每一抹花香,都是记忆中的样子。初遇他,跟随他,纠缠他,轻信他,往事皆历历在目。还有什么,比我记得,他却忘了,更残忍。
    待走到客栈的那一刹那,院子里的那株硕大的泡桐树,不加掩饰的映入眼帘。
    “你知道,泡桐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期待你的爱。
    是我穷尽一生想要告诉他的。
    泡桐树下躺着一个鸡皮鹤发的老翁,手里拿着药罐,脸上长满深壑般的褶子,显得愈发苍老。他往我这瞧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许久,一字一顿的吐露道:“拉皮条。”
    噗——
    没想到过了十年,他还记得这事呐。
    我忍住笑,装作不解的样子,“大爷,您在说什么?”
    “罢了。罢了。”他摆摆手,捧着药罐猛灌一口,哼着曲子,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似要睡着,“山野蠢物,不懂规矩……”到后面,已听不大清了。
    客栈还同以前一样,简陋的可怜。
    唯有正中间的酒桌空着,小二将我们引到桌前,顺口问着,“客官几位啊”
    我不假思索的道:“三位。”
    “是七位。”白端纠正,眼皮也不抬一下。
    我狐疑,“还有人要来么?”
    “嗯。”他勾起一抹笑,“是在下先约好的人,还请嫁娘不必在意。”
    “白公子与我很熟么?”
    “此话怎讲?”
    “怎知我不会拒绝同席之事。”
    “料想如此。”
    “哦,那白公子一定是那神机妙算之人,想必对我也是略知一二吧。”
    “一见如故。”
    我恼怒,别过头,发誓不再看他半眼。左提醒,右暗示,对他而言,简直是自讨没趣。不记得就不记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没过一时。
    师姐和肖错踏着夕阳的剪影,出现在客栈门前。
    身后站着一对璧人。
    我如触电般,一下子站起,茶水烫着了我的手背,也浑然未觉。三年了,对我来说,是她空洞的眼眸,和我不甘的认命。再见面,竟是这副场景。
    斜阳若影下的昏黄,泡桐迎风时的徘徊,她梳着简单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依旧是素面朝天,不施妆容,却美得犹如梦境。只有那双明亮璀璨的眼睛,提醒着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好了。
    她终于好了!
    我可以触摸到她的手,感受她曾给我的所有温暖,倾听她鼻息下强劲有力的心跳声,还有她周身散发的熟悉的温度,以及远山眉杏儿目里短促飘过的骄傲。
    “阿真……”我唤道。
    下一刻,便改了口,“姑娘……”
    我不可以认她。
    她该有自己的生活,该有幸福的未来。叶真,这二字,只会代表着不幸与灾难。
    师姐薄怒,玉手扭着我的耳朵,声音悲怆,“你真是个没心肝的东西!”
    我犟着脖子,冷硬的说道:“放手。”却溃败在师姐的眼泪下,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倒是阿真笑了,犹如拂晓前的一滴晶莹的晨露,闪烁着亘古不变的微光,照耀黑夜带来的冰寒清冷,“你连死都敢,又为何怕与我相认?”
    我不怕死,只怕你怪我,让你做了亲手杀我的刽子手。因为我知道,这比杀了你,还要让你痛苦不已。可是,那对于我,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只是,苦了你。
    阿真走到酒坛那,抱了几瓶花雕,放在桌上,“初中的时候,你和苏涔背着我,偷摸喝酒,别以为我不知道。今个,你若觉得对不起我,那便陪我喝个够。”
    还未等我开口,她便抱着酒瓶仰头痛饮,花雕的浓烈随着洒落在她衣襟的酒渍飘散而出,香了满园。酒瓶很快见底,她从酒瓶里扬起头,脸上潮红一片,目光渗出泪花,向来冷静克制的她,对我是破口大骂。
    “你该死!死得好!死了一了百了!可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
    对不起……
    阿真……
    你是我最亲的人,是我的相依为命,是我活下去的动力。可是……那副残破的身躯,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再也不能活出我自个的样子。那不是我所希望的,也不是你所认识的,我不敢让你看到,哪怕是恨之入骨,也不敢让你对我失望透顶。
    我拿起一瓶花雕,仰脖喝光,烈酒如奔腾的海水,呛得我眼睛发酸,终究流泪。
    她笑,接着又一瓶,气势如虹,看得君诀皱眉。
    我不甘示弱,拂去桌上的茶具,红衣绾成结,坐在上头,捧着酒坛就喝,不顾白端的眼光,只想痛饮此生,再也不留下遗憾。
    就这样。
    一瓶接着一瓶。
    一坛接着一坛。
    满口都是呛人的花雕味,宛若狂风暴雨席卷脑海,淹没所有的欢喜与不快,忘记过去的记忆和伤痛,任世人笑我疯癫,只求百酒解千愁,一醉方休,与阿真一同。
    碎裂声入耳,伴随着阿真的痛哭,“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丢下我,一个人!足足三年!”
    “对不起……”
    我仿佛被放在烈火上灼烧,从身到心,从上到下,都由不得我自己。
    花雕的辣味弥漫了整个客栈,让我分不清,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她,去面对他们,去面对白端。耳边到处是嘈杂的声音,我甚至觉得,此刻的喧嚣才像一间客栈。而不是初落倾回时,透过层层的纱布,所看到的那副冷漠的模样。
    记得。
    狗儿说:“我只得苟且偷生。”
    檀香说:“是我无法决定命运。”
    他们都走了。
    只留下这株泡桐,摇曳着,恍惚着,独自诉说着前尘往事,以及那来不及道别的曲终人散。
    又有多少往事被埋葬在滚滚红尘,连同那个人。凭栏倚吊,断念残生。飞花入梦,疑是九天。再见,再不见。无甚分别。
    “小猫儿……”
    谁?
    白端么?
    我摇了摇头,他哪里会记得我……
    雪域高寒,忘川难渡。我曾在相思的彼岸,亲眼看着他行走在冰冷的忘川里,身上骨受嶙峋,饱受风刀水刃的鞭笞,寸寸血肉,寸寸消,只为解开我和他前生今生的结。
    如果,我不是卿回,他不是素蓝,那便好了。
    不用为前世的因,去背负今世的果。不用互相伤痛折磨,死生总是错过。不用相见不能,相爱不能,相守不能!明明爱到痛,痛到恨,恨到难以忍受,也不愿,再看彼此受伤一分。
    如果就这样,不再相认,会不会,我和他,都能得以解脱……
    “我说过,你既然招惹了我,就别想轻易逃脱。”
    模糊中,有人抱起了我,一步一步的走着,不知要走向何处。也许是过去,也许是未来,或是每一片泡桐花落的痕迹,更或许是醉生梦死时的一声叹息。
    管他呢,总归是在走着。
    “我曾遇见一个女子。
    初时,
    她只对我一个人笑。
    后来,
    她会对除我之外的人笑。
    再后来,
    她只对除我之外的人笑。
    然而,
    她不再对我和除我之外的人笑了。
    最后,
    最后什么呢?
    哦……
    我失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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