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尽云端

151 150-梦起前尘(三)


澜依总说我蠢笨。
    我气不过,反驳道:“你确定要用形容天伽的词来形容我么?”
    天伽正和隔壁的哮天犬龇牙瞪眼,听见我拿它说事,不由的翻了个白眼。哮天犬趁着机会,一举将它扑倒在地。天伽异常惶恐。它正处在化形期,且天狐一族不分男女,全以第一个亲吻它的人为主。
    它早些曾表示过,要做个安静的美女子,好去勾引素蓝。
    我自然不能让它得逞。
    于是,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轻轻的推了哮天犬一把。
    我听到了天伽撕心裂肺的长啸,声音粗又壮,感叹好事已成,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只是难为了它,明明想做个狐狸精,偏生不能如意。澜依嘲讽,“你这副表情像极了凡间善妒的妇人。”
    我:“……”
    天伽嘤嘤的哭,痛责哮天犬不顾江湖道义,毁了自己多年的梦想。
    哮天犬比我还要蠢笨,黝黑的脸看不清喜怒哀乐,作势要把天伽给扛回家负责。天伽在他背上更是哭嚎,震塌了脚下的云雾。
    澜依抚额。
    我突然回过神来,说什么也不能让这狗崽子带走我家狐崽子,“去去去,你给你家主子看门去,我还要留他给我看门呐。”
    天伽沉默了。
    荒帝说我是上古的白端玉。
    我虽不喜读书,倒也对白端玉略知一二:天地之初,天清地沉,女娲掌管天地两界,见地上寂寞孤独,就用青铜造出了一些人。后来,青铜人凶狠残暴,好杀戮,便被女娲封印在了深渊。一些青铜人的后代,被后人称为九幽一族。再后来,女娲用玉石造出了一些人,可是玉中人虽善良,却十分的懒散,最后,逐渐消失在了大山里。
    白端玉就是其中的一种。
    我偷偷看了记载,得知在虚碧崖中还有白端玉的存在。澜依起先很反对我下界,但又怕我遇到危险,只好不情不愿的同我去了。
    虚碧崖。
    我从狌狌口中得知,六界将要大乱。待我要问明缘由,素蓝赶至,把我和澜依带回夜照宫。
    彼时,这是我认他做师父后的第一次见面。
    我问素蓝,是否对狌狌的话,有过些许的怀疑。
    他把白端玉递给我,故意避开不答。白端玉不像传说中的温顺,性格尤为的倔强,被暮合情深丝牵制住后,竟带着我一头扎进池水中。
    我在池水里,看着素蓝的面容。那是怎样的神伤,静静的,被漫天的霜花雕刻成了永恒。霜花在他睫毛上稍作停留,下一刻,融化成了水,像泪,又不是泪。
    他只是在笑。
    之后,我把白端玉叫成‘流霜’。
    澜依不解,“好端端的叫这名字做什么?”
    我但笑不语。
    她不懂。那霜花落在素蓝的睫毛上是这般好看,衬得他面容俊秀清和,似皎皎的月色碧波,似长长的银河浩瀚,似点点的萤火烛光,照耀了我。就像从前。
    流霜在手中温热,我把暮合情深丝编成了结,时刻佩戴在腰间。
    荒帝见了,眼中起了狐疑。我小心翼翼的避开他的目光,护好流霜,不再被人看到。
    一日。
    澜依说:“你还在这儿?”
    “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
    “听说,瑶池一事让天帝大为恼火,可青檀上仙死活不肯退婚。天帝心疼其花草之根,受不得欺凌,要再给素蓝一次机会。这不,青檀上仙不顾身份,特地前来夜照宫。”
    “何时?”
    “就在刚才。”
    我顾不得其他,寻了过去。
    天族与夜族的交界处,有一株硕大的月桂树。
    一面沐浴阳光,一面洒落阴霾。
    “你知她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小仙。遇她,只是你既定的天劫。不是她,还会有别人,你何苦为她搭上万年的修行,毁了荒帝对你的看重?”
    “你我二人的结合,不单单是我心仪你,也是为了两族的交好。你既身为夜族的上神,难道甘愿为了私情,至两族数万年交情于不顾,执意要走向迷途么?”
    “我从出生,便和你有了婚约,只等着长大嫁给你。父兄常说,花叶本该相依,这应是最好的结合。我无法选择,只能选择爱你。我又有什么错?如果早知道你会当众悔婚,又为何在遇到她之前的万年里,给我期许?”
    她道。
    我躲在月色掩饰下的阴影里,见她脸上有着明媚的春光,如三月里拂过的春风,温暖融融。他瞧着她,身姿褪去夜照宫的清冷,像是要和她背后的阳光融为一体。
    她是天家的仙子,青衫素雅,高贵圣洁。
    他是夜族的上神,蓝衣从容,清俊无双。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万年来,我一心只想着报他的恩,却没想到,早已在万年前,就成了他既定的劫数。不是我,还会有别人。是他要渡过去的劫,是该被舍弃的过去,是不被拥有的因果。
    我迷迷糊糊了万年,一厢情愿了万年,终于晓得了——我只是他成神路上的绊脚石。
    多么可笑!
    “素蓝,忘了吧。”她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子,素手翻出流光,将这小瓶子递给了他。
    我心如刀割,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那个小瓶子。只怕,他会抛弃了过去,将我视为陌路,不复恩情。他迟疑了,眼光在他鼻尖停息,随着略不平静的呼吸声,扬起了尘埃。
    他的身子一半融在阳光里,一半止在月色下,同身旁的月桂树一般,分割成两个模样。
    许久,接过瓶子。
    她松了口气,道:“素蓝,我会陪着你。”
    他握紧瓶子,不语。
    二人走后。
    我站在月桂树下,面对阳光,背对月色,将自己一分为二。
    我想,所有的疼痛都是有尽头的,也许这只是我的梦,并不是真实。可当月桂树的叶子飘落在我脸上,独有的芳香迟迟不去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不是梦。他们说的,我都懂。我不是蠢笨的石头,我是上古的白端玉。
    生而为神。
    荒帝说的没错。
    天雷来得悄无声息,我在紫色的雷霆中,感受着神魂分离又重合。我以为我会哭嚎,可是我没有。这一切让我不知所措。就像是从梦中惊醒,一夜的心悸,最后……只留下怅然。
    月桂树轰然倒塌,引来了荒天二帝。
    天帝道:“你既为上古白端玉,本就是生而不凡,注定了成神之路比旁人艰苦。此下飞身成神,总算回归了正途。”
    荒帝道:“万物都会有大彻大悟的时候。却没想到,你的大彻大悟,会来得这般迟。”
    我看着月桂树慢慢凋零,化成了一颗拇指大的种子。于是,伸手将这枚种子扔向了凡间。荒帝错愕,“你这是为何?”
    “您刚才说‘万物都会有大彻大悟的时候’,不经历人世的苦痛,他又如何能大彻大悟。”扯了抹清亮的月纱,裹住身上留下的天雷的痕迹,我微笑道:“卿回有幸,能成为他的劫数。”
    素蓝……我又何其有幸,成了你的劫数。
    我和澜依来到夜照宫,原是为了坐上十二神将之位。澜依是沧海明珠,颇有慧根,早已成神。先前,荒帝允准她在霜花殿里修炼,陪我的时候越来越少。每每被她逮到,都要责备我偷懒。
    现如今,我终于可以和她一起修炼了。
    澜依很是高兴,觉得我上进了许多,往常懒得不爱动弹,现在只顾着修炼,不再管其他事。
    天伽几日前初化人形,不便窝在澜依的怀里,便蹲在一旁,摇着他那只蓬松柔软的尾巴,道:“听说,九幽一族在离世海兴风作浪,欲将镇压深渊的七绝剑拔出,荒帝派了素蓝上神过去阻止。不知现在怎样了。”
    我停下了修炼,呆呆的望着霜花殿里的长灯。那一排排长灯上,刻了各自上神的名字,唯有素蓝的长灯,恍惚了一下……
    离世海。
    天际沉了下来,露出满目的疮痍。
    青檀上仙哭成了泪人,“你是上古的白端玉,历经苦难,成神渡劫,那是你的事!为什么要他为你身死!你既成了上神,心中再不能有旁骛,荒帝为了渡你出劫,便要他死在这离世海中!你可满意了呢!”
    她一遍遍的问——你可满意了呢?
    素蓝走来,腹部鲜红一片,仍在笑着,“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报恩的。”我拥住他,近乎嘶哑,“你不让我报恩,我偏要报!”
    我拔出七绝剑,符印碎裂,深渊里传出一声咆哮,离世海变成了猩红的血池。九幽一族的人围了上来,我忘了我是怎么斩断深渊,只记得当时没有我所向往的温暖的阳光,月色血红如瞳,冷冷的看着我。
    素蓝抱起我,一路走到夜照宫,脚下是一条长长的血带。我被这红色蒙上了双眼,便抬起手,挡住所有的视线。连同他惨淡的神色。
    他道:“卿卿,睡吧。”
    我固执的摇头,“睡了,你就不在了。”
    “怎么会呢。”
    “你莫要骗我了,你拿了青檀上仙的瓶子,就是想永远的忘记我。”
    素蓝看向我,眸中的湛蓝翻卷云涌,忽的一笑,如恍然隔世后的回首,“让我如何能忘记你?忘记小小的你在天雷中打滚,忘记你在我离去后流露出的不舍,忘记你在尘世中笑颜如花的样子,忘记相见时那狠狠跳上来又不得不按捺下去的欣喜,忘记想要见你却只能云淡风轻从你身旁走过的痛苦,忘记看着你拔出七绝剑半步杀一人,我竟不能护你半分周全的懊悔?”
    他低头,笑容发苦,“你说,我能忘记你什么呢?”
    “素蓝,我情愿,不曾遇到你。”
    ——这样就不会给你带来这么多的痛苦。
    深渊一战,七绝剑与我认主,荒帝大怒,生生拔掉了我的一根肋骨,将我关在了极北殿,日日夜夜见不到天色。我失去了神骨,每到阴风过煞,便会疼得流泪。
    有天,澜依偷偷给我带来了一根肋骨,说是无意中寻到的,可解阴风煞气。
    我将信将疑,把这跟肋骨融于体内,瞬间,泪如雨下。
    澜依问我,为什么要哭。
    我掩饰不住的心疼,“他把它给了我,疼得就是他了。素蓝,我明明是想要报答他,为什么会如此的艰难。”
    澜依叹道:“也许,你不该报答他。他是西方的梵天叶,你是上古的白端玉,你二人之中,荒帝必然会选择你,舍弃他。如果你不想着要报答他,他还会是高高在上的素蓝上神,也不会从云端跌下来,还跌得这般重。”
    我捏紧腰间的白端玉,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荒帝要的是白端玉,待流霜成就神位,我和素蓝就能出夜照宫了。
    流霜现出胎光。
    当我从极北殿出来,独独不见了素蓝。
    我把夜照宫翻个底朝天,依旧找不到他。荒帝过来探我,也只是要我安心修炼。我丢掉了七绝剑,丢掉了白端玉,一个人坐在太渊齿旁发呆,看霜花落在手心里,像他的无言。看月色勾勒夜空,像他的沉寂。看这,看那,看一切的一切,都像他。
    直到澜依站在我面前,眼睛红肿,道:“你可想见他?”
    “想。”
    “我带你去见他。”
    澜依过来拉我,被其他人阻止。她冷笑,“你们也要她死么?逼死了素蓝,还不够么!”
    我缓回过神,“谁死了?”
    澜依咬着贝齿,一字一顿的道:“素蓝。”
    “不会的。”我笑了,“他是夜族的上神,是不死的梵天叶,怎么会死呢。”
    澜依拉着我,走到太虚台,低声问道:“如果是太虚台呢……”
    我从太虚台往下望,浮云撩眼,遮住了前世今生的种种。
    “他从这儿跳了下去,就在你站的位置。我来不及告诉你,只能眼睁睁的看他神骨分离,消失的一干二净。他让我告诉你,这只是一场梦。”
    一场梦?
    我哈哈大笑。
    “卿卿……”澜依惊慌的道。
    “他要告诉我,这只是一场梦——多么好笑啊!他凭什么替我决定!”
    罡风从太虚台上吹来,我摇摇晃晃,几乎站不稳当。
    “原来,我从不想报恩,我只想要他。”
    罡风又起,我跳下了太虚台。
    耳畔是澜依的大喊——“卿卿!”
    谁记得,九天神魔雷下,一袭蓝衣入画,碧落望断无涯,从此相思牵挂。
    ***
    荒帝把我救回来,我已剩下半条命。
    他应允,流霜成就上神之日,就是我出夜照宫之时。十二神将即刻继位,我不可以死去。为了素蓝,我也不可以。
    我看着泣不成声的澜依,再也狠不下心跳那太虚台。
    三日后。
    夜照宫封神。
    青檀上仙来庆贺我,临走的时候,她说:“你欠他一条命,我欠他一条命。”
    我摇头。
    我欠他的,太多太多了。
    她望着夜照宫独有的寂寥,目光澄清悠远,仿佛看到了最美的花,嘴角荡起笑意,“好在,我会比你更甚。既然做不成他最爱的人,我情愿做他最恨的人。骗你去离世海的人是我,骗你怀疑荒帝的人是我,故意让你看到月桂树下的那一幕的人,也是我。你说,他如果知道了,会不会对我恨之入骨?”
    “会。”
    “那就好。”
    她飘然离去。
    我不敢告诉她,其实素蓝早就知道,可他还是毅然决然的跳下太虚台,不留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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