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尽云端

152 151-梦起前尘(四)


澜依长我几千岁,人一直很聪慧,可如今,她抱着一个蛋来问我:“卿卿,这个蛋,是你掉在地上的么?”
    我从离世海一路想到夜照宫,实在不明白这枚蛋怎么会掉出来呢?
    先前荒帝派我去离世海收复鲛人,我抱着七绝剑站在鲛人族前,看着一群漂亮的不像话的鲛人拿着神兵利器,一副愤世嫉俗的小模样。关键是都挺俊美。我想了想,终究没下去手。
    鲛人与夜族的恩怨向来说不清。
    听同为神将的天空说,荒帝年纪尚浅的时候,于一次离世海游玩,看上了鲛人族的公主。也就是现在的荒后。
    这本是个喜事。
    可公主她阿爹着实不通情面,觉得荒帝本尊是条暗龙,生出来的孩子会不大好看。荒帝为此愁苦不堪,企图用太渊池的水洗净本色。而鲛人公主也在日日夜夜的思念中,从美艳的鲛人瘦成了小巴蛇的模样。
    后来……
    对面的鲛人族一声吼:“荒帝不厚道啊!竟然拐走我族的公主!”
    我掏了掏耳朵,确定传说是真的。原来天威凌厉的荒帝,也有风流快活的时候。我道:“你们别瞎嚷嚷,这等丑事要是弄得人尽皆知了,我想保也保不住你们喽。”
    鲛人族酿的酒很好吃,比天上的琼瑶佳酿不差几分。如果说我是被美色买通的,还不如说是被酒买通的。我在凡间的时候,经常看到酒醉之人。彼时我还嘲笑他们。可自从素蓝走后,我变得同他们一样了。
    一个年少的男鲛人壮着胆子上前,问道:“君上可是勾阵大人?”
    我回想了一下,还真有这么个名字。于是睁着惺忪的睡眼,道:“你想要我的签名?”
    最近问我要签名的男仙太多了,澜依找来天族的月老算了一卦,说是红鸾星动了。我不太理解红鸾星是那颗星系,毕竟夜照宫上方的星星实在太多,我每夜每夜的瞅,没被熏陶出什么文化素养,倒是得了那迎风流泪的眼。
    所以说,当个名人好难。
    对面的男鲛人突然怒气冲冲,“就是她!”
    我一听来了精神,莫非我还有什么八卦可以传的,以至于传到了深不见底的鲛人族。
    他目龇俱裂,道:“阿兄就是死在她的手上!凶将勾阵,杀伐诛戮。今个我若不为阿兄报仇,便不配被称为鲛人族的战士。”
    我揉了揉太阳穴,终于记得他阿兄是何人。
    前些日子来个小仙,长了一副祸害人的样子,差点调戏了流霜。
    流霜是我心尖上的宝。平素里对我横眉冷对的,以我日渐长成的暴脾气,都舍不得动他一根发丝。唯恐伤了他哪儿,影响我投胎下凡的时日。
    可就是这么个宝贝,那小仙竟趁流霜渡劫时,贪图其美色,行霸王硬上弓之势。
    我提着七绝,一剑劈了过去。
    那鲛人尾不幸被劈成两半,荒帝便罚他到凡间思过去了。
    我正儿八经的解释,“你家哥哥好的很,我没有杀他,他只是去凡间了。”
    男鲛人红了眼眶,不听我解释,“我要替兄报仇!”
    “呵——”我自觉深明大义,虽然盯着个凶将的名号,但也未做错亏心之事。他动我心尖肉,就是一剑将他劈死在夜照宫,我也是无所畏惧的。
    七绝低吟。
    我终于想起了正事,“当年凤族被灭族,可与你们有关?”
    “是又怎样!”
    “嗯,人长得俊,气势也足。”荒帝嘱托我,莫要与鲛人族为难。可凤族的大仇不得不报,让我见机行事。可巧的是,我是十二人之中,最不通事故的。“既然你们都承认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七绝泛出血色。
    离世海上空的鸟儿哀绝不止。
    事后,我将鲛人族与九幽族的合盟书呈给荒帝。荒后一个踉跄,脸上灰白,哆哆嗦嗦的问我:“我阿父阿兄罪孽深重,为了凤血种脉害得凤族凋零。可那毕竟是我的族人,他们可都……”
    我点点头。
    她脸色霎时灰暗。
    我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块鲛人的鳞片。本来是留为纪念的,好在还能让荒后有所念想。
    荒后泪流不止,接过鳞片,抚摸隆起的肚子,艰难的道:“这是你叔父。你要识得。”
    不知是在对谁说。
    澜依抱着蛋,不停的嘀咕,“这是哪家的飞禽走兽哟?”
    我从她怀里接过蛋,想起最后一个鲛人临死前把它交给我,是不是知道我元气大伤,想让我烤着吃来补补?
    这么想,我点了堆火,在缓缓飘落的霜花下,十分虔诚的把蛋放在了火上。
    流霜一直冷着脸,见蛋上出现了一道裂缝,这才说道:“小仙想,凤族最后一滴血脉,怕是要断送在君上手上了。”
    我受到了惊吓。
    那道裂缝越来越大,直到蹦出一只火红色的秃毛鸟。
    “哪个不长眼睛的瞎娃子,认不得你凤爷爷么!”
    “凤爷不把你洗洗涮涮阉了吃了,就对不起凤爷祖上的尊姓大名!”
    “哎呦喂,凤爷的青羽呢!哪儿去啦!”
    我尴尬一笑。
    一日。
    我在寒玉床上睡个正孰。
    澜依和流霜起了争执,天伽用五根尾巴将我挠醒,隐约听到‘告不告诉’之类的话。
    我掐了诀,转眼出现在他们面前,漫不经心的问道:“什么事?”
    流霜脸色依旧是冷冷的。
    澜依犹豫了一时,说:“凡间有个孩子,生而聪颖……”
    聪颖的孩子多了去,且与我何干?我顿时没了兴致,以为澜依动了收徒的念头,想让我帮忙说一说,“凡间的孩子有太多的七情六欲,不适合放在夜照宫里将养着——”
    没等我说完,她又道:“那孩子身上有一丝素蓝的气息……”
    我呆愣住,许久,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素蓝……
    太虚台是何等残酷之地,凡人跳了也不过如南柯梦一场,神仙跳了必定是再无轮回。
    我也曾想过,他会不会成了凡人。但是我找遍了荒天两界的生死簿,什么也没找到,连月老那里他的红线也消失的一干二净。仿佛……他从没存在过。
    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就像唤醒不了一个装睡的人。
    流霜缓缓的道:“君上可是要去找他?”他说这话时,锦衣盛雪,面如冠玉,脸颊渐有棱角,只是眼中无我。
    “跳太虚台是他的选择,与我无关。他既不想再和我有什么因果,我又何苦死死缠着他不放。他是上神也好,是凡人也罢,我们总归是回不去了。”
    我这么想着,这么说着,看满天的霜花,犹如刀割。
    这样就好。
    可到底没能瞒过荒帝。
    他指着白云苍狗,姿态悠闲的像是个闲散雅人,道:“素蓝是西方的梵天叶,自会有他应有的造化。你若着实放心不下,偷偷在一旁帮衬就是。”
    我不懂,何为梵天叶,何为素蓝的造化。
    荒帝抚摸我的脑袋,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鬓角生出几缕灰丝,同他俊美无俦的外表颇为不搭。他道:“孩子,如果有一天,夜照宫不在了,你会不会开心许多?”
    我以为我会满心欢喜,甚至是跳跃起来。
    可我没有。我甚至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仿佛丢失了什么极为珍贵的东西,又仿佛失去了恒久以来的信仰。
    荒帝推了我一把,我从九重天上落下。
    素蓝投身到了一户姓叶的人家。
    自出生便有眼疾,见不得丝毫的亮光,遂用一条三指宽的黑绫覆面。因其性格沉默,便取名为‘叶莫’。
    我躲在院中的泡桐树上,看窗户旁小小的他认字。
    他的手修长有力,却时常伤痕累累。起先,他还会懊恼,会痛哭。有一天,他无意间听到下人们说他脾气越来越古怪,便学会了独自承受,有时对着院中的花一浇就是半天,有时对着泡桐树一坐就是天亮。
    我第一次同他说话,是在他十岁的时候。
    天有些阴沉,他一瘸一拐的过来,手里攥着覆面的黑绫,如往常一样坐在树底。
    他从不说,但我知道,定是同族的少年将他欺负去了。委实我是个护犊子的主儿,若不是惊怕扰他轮回,早就好好教训那帮欺人的小崽子们了。
    我唤他,“叶莫……叶莫……”
    他没有像我想象中的大吃一惊,只是不确定的问道:“你是?”
    “我是天上来的。”
    “天上来的?”
    我诓骗他,我是传说中的狐狸精,如果不听我的话,定是不会让他好过的。这原本是我去夜照宫前,诓骗凡人用的一贯手段。如果说我是个石头精,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凡人都怕狐狸精,不怕石头精,
    “你不是狐狸精。”只听他认真的回道:“你若是狐狸精,便有许多迷惑人的手段,大可迷惑我,让我说不出话来,又何必来这恐吓我呢?”
    这下换我被吓得瞠目结舌,“你,你!”
    他浅浅一笑,“姑娘,我只是瞎,不是傻。”
    我:“……”
    我同他说了很多事,譬如:绛珠草和补天石的故事,是何等的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原谅我难以用语言描述。叶莫听了,丝毫没有为之动容,只是皱着眉头说道:“石头和芳草如何能相爱?本不同根,又岂会同路。”
    诚然,他说的很有道理。
    一个是山石蠢物,一个是芳叶仙草,即便是受那一滴露水之恩,又能怎样?
    正如我和他。
    他忽地问:“你还未说,你叫什么。”
    我抬头望向天空,依稀能辨别出流霜的脸。他又拿子午乾坤镜偷看我。我冲流霜做了个鬼脸,缓缓的低头,看他温和从容的侧脸,道:“我叫白端……”
    “白端?”
    “白云敛自屑如花,叶景连聚根似塔。端得云上化春水,莫许真颜淡琼华。你要记得。”
    他反复咀嚼,薄薄的唇角弯起一道弧度,“白端……叶莫……甚是好听……”
    我坐在泡桐树的枝桠上,笑得开心,心里满满当当。
    叶莫很沉默,但人很善良……善良的有些过头。
    他从不忍心叱责伤他的少年,甚至不会将愁苦抱怨给父母。叶莫生有一颗善心,叶府所在的江都多有流浪汉,他曾蹲在一座低矮发霉的屋子里,亲手给饱受饥饿的人们发放粥食。那些流浪汉们争抢中伤了他的手臂,他也浑然未觉,笑容浅浅,手下一刻不停。
    我在门外打着伞,看他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忙忙碌碌。黄昏下,他修长的身子被拉长成一道风景,衬得残阳如血。他抹了把汗,覆面的黑绫望向我这儿,薄唇轻笑,“端儿……”
    隐约下起了雪。
    我和他并肩走在街上,看远处灯火如昼,每个人都仿佛喝多了酒,走路摇摇晃晃,表情痴痴傻傻。红尘多疾苦,我才真真体会到。
    我以为,我会一直陪着他。
    直到他二十二岁的那年,叶府突逢变故,家道中落,叶老爷和叶夫人相继去世。
    叶莫淋了一场雨,蹒跚走来,紧紧的抱住我,声音嘶哑,像是一片灰败了的天空,再无生气。
    他说:“白端,嫁给我,好么?”
    我问:“你可是真心?”
    他将头埋在我的脖颈处,粗重的呼吸声碾碎了我的迟疑,几乎在下一刻,我便答应了他。
    现在想想,我也不曾后悔。
    我只是成了他的垫脚石。这总比绊脚石,要好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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