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尽云端

153 152-梦起前尘(五)


成亲那夜,通红的火烛照亮了满堂的剪字,我坐在床榻上,见叶莫迟迟不来,百无聊赖之际,拿床上的红枣桂圆花生填饱肚子。
    桌上还放了一壶酒。
    我来凡间后,便不沾酒了。
    壶口被稍稍打开,肆意的酒香自壶口蔓延开,屋子里盛满酒香,仿佛要溢出来。我嗅了嗅,喉头发涩。
    “端儿,你在做什么?”
    我慌忙收起垂涎,望向他,眼里委屈。
    此刻的叶莫,穿着一身微醺的红,素日半散半拢的发被全全束起,露出温和的眉眼和从容的脸颊,只是那脸颊上飞了几抹红晕,碧眸也荡起了浩波,犹如碧海蓝天上的一朵悠悠的白云,清澈明镜,生有涟漪。
    他走来,素净如玉的手拿起酒,掌中轻拢,隐约能看见清晰分明的纹络,宛如隽永缠绵的诗篇,令人神往。
    白牙般的酒壶在我眼前晃过,还未等我伸着鼻子嗅嗅,便又一闪而过。只听一声轻笑,抬头,正对上他眼中的笑意,“真是贪嘴的猫儿……”说着,饮上,一丝晶莹的酒渍滑过他削薄的唇,扬起弧度,优雅魅惑。
    这莫非是凡间独有的调情?
    我了然,“我听人说,结发为夫妻,举案共饮杯。你喝,你喝,我就看着。不说话。”
    “哦……?”他嘴角的笑意更浓,比嘴边的酒香更醇。许是烛火太过温暖,额头竟泌出了水迹,贴在皮肤上,惊人的滚烫。我正晕晕乎乎,唇瓣被一片濡湿包裹,像是畅饮了甘甜的清泉,汩汩蜜酒滑过喉咙,泛出醉人的香。他起身,问道:“还要喝么?”
    我点头,亲吻他嘴角,一点,一点,认真又痴迷。
    他眼底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花,绽放出夺目的璀璨,翻身而上,将我牢牢压制在柔软的床榻上,酒壶在他手心玩转,从他口中,到我口中,仿佛尝尽了世间所有美妙的滋味,于深处,泛起朵朵浪花,顷刻间,将我送上了云端。
    我唤着,“叶莫……叶莫……”
    他声音低沉,带有磁性,唇齿间一刻不停,“端儿……我的妻。”玉手触碰肌肤,让我久久颤栗,整个人软了下去,只想在就此沉沦,再无黑暗与黎明。
    眼前的烛火尽情的妖娆,徐徐的烟,微熏的暖,皆勾勒出他睫毛蜿蜒而来的弧度,缭乱心弦,动人心魄。
    我从未能这样仔细的打量他。
    他不再是九重上那高不可攀的雪山,不再是瑶池畔那隐忍自嘲的孤莲,不再是夜照宫那怅然如梦的冰霜,不再捉摸不透,下一刻便会消失不见……他在这儿,用灵活的手,点燃了我。从此,万年的相思,就有了归宿。
    炙热。
    噬骨。
    我仿佛置身于浩瀚的碧波上,滚滚而来的浪花,将我抛向了云端。随着狂风呼啸,又重重的跌落深海。如此循环往复,精疲力尽,没有终止。又仿佛看见了希望,遇见了生机,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加圆满幸福。
    “素蓝……”
    我抱着他,痛并欢悦着,抑制不住的泪水,打湿了鸳鸯枕。
    迷糊中,依旧是他轻勾嘴角的浅笑。
    我一觉醒来,浑身酸疼,只见他一手托着脑袋,一手滑过我的腹部,认真而专注。
    按仙凡来说,我好歹也大他万岁,不应该在他手里失了分寸。于是,我躲过他不老实的手,颇为淡定的道:“昨个,念你初识人事的份上,我也不计较谁推倒谁了。只是欢好之事,总归让年长的人来,才不失了礼数。你说,对不对呀?”
    他莞尔一笑,“夫人的意思是,为夫没有将夫人伺候的舒服?”
    “这……”
    “是为夫的错。”密密麻麻的吻,铺天盖地而来,“那,我们再试一次,可好?”
    我:“……”
    院中的泡桐树突然落了一地,淡紫的花苞还未绽放就要枯萎,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就像我和他。
    次年春天,我又种下了一棵泡桐树。
    叶莫坐在树下,阳光洒在他脸上,他眯起眼,拍了拍身侧的椅子。我慌忙跑过去,倒在他肩头,享受短暂的午后。
    他的手拿捏着我的肩头,自从我们成亲后,我身上的毛病就越来越多,一会这儿疼,一会那儿疼,有时遇到阴天,都会疼得直不起腰。叶莫为了治我的病,特地找郎中学了手艺,每个午后,他都会帮我疏通筋骨。
    他常说‘久病成医’,也不过是嫌弃自个看不见。我愿意做他的眼睛。这对我来说,也是幸福。
    可叶莫的眼,同我的病,都迟迟不见好转。
    我闻着院子里挥之不去的药香,和不断远去的医师,头一回有了不解。他却躺在摇椅上,眉宇间充满了惆怅,面庞也不似少年一般,刻上了而立之年的深邃,“你不明白,看见,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我看着铜镜里的我,突然害怕起来。我早已没有了岁月,一年、两年、三年……十年,对我来说,都不过是弹指一瞬间。这张脸,永远不会老,永远这副模样。若是他能看见,是否还会想着与我白头偕老?若是他能看见,是否还能忍受这张亘古不变的脸?
    这一天……
    终究来了……
    东方长生界,西方不老佛。
    这是世间流传的一句话。
    我没想到,素蓝的归宿,从来不是清寒的夜照宫。他是西方的梵天叶,摩诃萨三世佛,是要斩尽青丝寡淡一生之人。可笑的是,我还沉沦在他所给的美好里,直到遇见晴天霹雳,还以为,这都不是真的。
    ——我和他,还能白首不相离。
    “摩诃萨,三世轮回,你也该回来了。”
    “摩诃萨,荒帝气数已尽,佛尊入主,你还不归位!”
    “摩诃萨,你看看你身后的女子,红颜韶华,她可曾有一星半点的老去?”
    我目龇俱裂,七绝破出虚空,横在我面前,漆黑如墨的剑身泛出血一样的光泽,沉吟不断。耳边是重重的念词,无数的金身佛面,都不能让我绝望至此。唯独他,隔着一步之遥,竟成了再也过不去的深壑!
    “素蓝——”
    他回首,眸间淡然,再也没有熟悉的温度,“卿卿,我说过……这只是一场梦。”
    他说的那样轻描淡写,一举打破我的苦苦经营。仿佛,昨日的旧情,都随着流淌的岁月和不羁的梦,缓缓没入尘埃,不值一提。
    收回七绝。
    我道:“素蓝,我究竟有多狠的心,让你践踏我至今!”
    他看着我,覆面的黑绫被丢在了一旁,眼里像是布满了烟花过境的尘嚣,什么也看不见,“卿卿,忘记吧。”
    忘记?
    多么可笑!
    我抱着七绝,立在狂风暴雨之中,内心死寂,“素蓝,我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头,不懂得什么人情世故,自从第一眼你救下了我,万年来我只想要报答你。仅此而已。你曾问‘修仙是为了什么’,我说‘是为了报答你’。我没有说谎。起初,我真是这么想的。我虽是个不通情理的石头,也断断不会苟且偷生,做那忘恩负义之事。可是……你不要。”
    “我不止一次的想过:为什么你不要呢,是觉得我身为一个小仙,连自个都照顾不好,所以没有能力报答你么。于是,我拼命的修仙,拼上一身的胆气,只希望能与你并肩,能让你正视我一眼。一眼就好。那些日子,我心心念念的,都是你。没人告诉我,原来一直心心念念一个人,到最后,会情不自禁的爱上他。所以,我还傻傻的认为,我对你的感情,只停留‘报答’上。”
    “再后来,你跳下了太虚台,我寻遍了夜照宫,也寻不到你。那时,我才明白,我对你,早已不是报答了。既然你不要我的报答,那么……可不可以收下我的爱呢。我这么想的。不管不顾的来到你身边,与你结发,约定彼此不离,希望当你的眼睛,替你看遍世间的沧桑与荒凉,只求能和你平安此生。”
    “原来,我错了。你想要的,不是我的报答,不是我的爱,是我的远离。你说这是一场梦,我就当这是一场梦。惟愿,梦境之后,一切过去,再无你!”
    转身。
    离去。
    我回到夜照宫,腹中绞疼,昏死在太渊池旁。
    叶莫曾说,若我们有了孩子,一定要叫‘傩’,代表着平安祥和。他说这话时,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想到了什么,是那样的好看。
    然而,一切都变了。
    我腹中已有身孕,可怕的是,我保不住他。
    荒帝将这孩子送入了轮回,他身上带有我的印记,不论他投身到哪儿,我都能找到他。我站在彼岸,看着他被放在一座宝船上,忘川的河水将他一点一点的送走,连同我死去的心。
    荒帝道:“孩子,每个人都会找到自己的归路。”
    夜族覆没的那天,霜花落个不停,宝刹击碎了夜照宫的新月,满目黑暗。
    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云端。
    荒帝对我十二人嘱托,“这是夜族的未来。你们定要护好她。”
    我抱着嫡女,带上十二神将,杀出一条血路。
    修罗恶鬼齐出,魑魅魍魉哀嚎,十万天兵点将,真犼饕餮紧逼。
    血的尽头,站着的,是他。
    “卿卿——”
    什么卿卿?
    哪有卿卿?
    呵……
    原来……
    这只是一颗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石头所做的一场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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