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尽云端

155 154-你可满意


城阳暮鼓,晚霞流景。
    我这几日睡的都很晚,听宫女们说:滕家飞龙得胜归来,君帝对其赏银封地,荣宠备至。少年将军风流倜傥,自然是每个女子的梦。
    君尽瞳将我安置在暮霞宫,每日听傩钟送鼓,说是对腹中的胎儿有好处。
    他希望我能安安静静的把孩子生下来。这是他的第一个子嗣,他虽觉得万分盛怒,但也不得不接受。
    君尽瞳很少来暮霞宫,偶尔路过,也是看看遍地的晚霞,陷入沉思。
    我碰巧瞧见,只觉得这副画面万分迷人:橘红色的老旧的夕阳从天际垂了下来,将青瓦飞白铺上了一层金红色的薄纱,染透了碧绿凝翠的青竹林,落在宁静而祥和的小道。一个修长笔直的身影就立在竹林间,深紫色的锦衣将其修饰的俊雅高贵,他有着出生婴儿般的瞳孔,清澈明亮,秀容尊华,像一面澄净的镜子,投射出昏黄如橘的夕阳,和寂静无声的帝宫。
    身旁的小太监见我看来,想要出声提醒。
    我将食指竖在唇间,缓缓的摇头,不想去打扰这短暂宝贵的安宁。
    他触不及防的抬头,正巧对上我停留的目光,眸子里涌现出莫名的情绪,可没过多久,便被汹涌而来的冷漠给掩盖住了。
    我被这种冷漠灼烧,敛了目光,朝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自那以后,有时君尽瞳会来暮霞宫,隔着数道珠帘,问问我孩子怎样。我不知道他是为了找个借口来看夕阳的,还是真的关心我腹中的胎儿,只好他问一句,我答一句。答不出来,就恼火,“我哪知道啊。问太医去。”
    君尽瞳吃了哑巴亏,眉头皱了皱,但看到我在床上奄奄的样子,终究没发出火来。反而好着言,道:“我听太医说,你最近厌食严重,饭菜动不了几下,有没有什么其他想吃的?”
    我咂了咂嘴,倒是想到了一个,“八宝记的糖!”
    他突然变了脸色,“除了这个。”
    “哦……那就没有了。”
    “真的没有?”
    “没有。”除了八宝记的糖,我还真的什么都不馋。
    君尽瞳站了起来,又恢复到冷漠的神色,那稍稍发芽的温柔,荡然无存,“你不过长了一张同她相似的脸,如今想拿身孕让我对你另眼相待,简直可笑至极!”
    “什么?”
    他冷哼,离去。留我一个人震惊。
    难不成君尽瞳记起来了?他记得小筑里的那些日子?记得换瞳时的生死与共?
    可他,认不出来我。
    我在暮霞宫待的生闷,便找来了几个奶娘教我一些针线活,看能不能做出一套小衣裳。大概是我人比较蠢笨,怎么缝也缝不好,几个宫女嗤之以鼻,说隔壁家的老大叔的五婆娘的小女儿的手艺都比我灵巧。
    我来了气,让宫女们教教我。
    她们只当我是个不受宠的主人,说什么也不愿和我套近乎。没办法,我只好使出杀手锏,拿传说中的飞龙将军的琐事诱惑这些宫娥。宫女们怀疑道:“您与那飞龙将军又不认识,怎么能说出他的琐事?”
    我笑了笑,滕家飞龙有一半的功劳,也算是我培养出来的。即便我有再大的忘性,听到这么多传言,也想起他是谁了。
    宫女撇嘴,“看吧,您还是在诓骗我们。”
    我打了个哈欠,将手头的活一放,捶着腰往里走,“你们不信就算了。”
    “哎!娘娘!”蜂拥而上。
    我被挤得七晕八素,心里暗暗叹气,没想到还要靠一群小宫娥出去。
    消息很快传开。
    一日午觉后,君尽瞳坐在我的床榻边,目光如炬,道:“你怎么知道飞龙将军的事?”
    腿肚发酸,没有宫女便动不了身子,我只好将手搭在他肩头,吃力的挪动,把腿肚子露出来。
    他先是反感,眉头皱成了山岳,见我头上冷汗淋淋,却是一把抱起我,将我放置在了榻上。自个坐在一边,抬高我毫无知觉的腿肚,认真的揉捏起来。边揉边问:“说吧。”
    我拿起未完工的绣活,针线在手下像是一条笨拙的虫子,没几下就戳出了血。我咬了咬牙,继续奋战,道:“你说飞龙将军啊,我只是和少年的他熟识,现在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了。也许成了面瘫,也说不定呢。”
    “我引以为傲的飞龙将军,可不是你说的面瘫。”君尽瞳夺过我手里的针,凤目瞥了瞥我饱受摧残的十指,略带叱责,“绣个虎也绣不好,这双手还有何用!”
    “那不是虎,是麒麟……”
    “……”
    “是虎。是虎。威风凛凛的金老虎。”也许他看得是猫,但没好意思说出来。更没想到,我的手艺‘精湛’到这地步。
    不知不觉,晚霞将过。
    此时的灯火微熏,他投来的目光带了些朦胧,眉头仍是皱着。“这样使针才不会伤了手,你可记住?”末梢总严厉几声,把我当傻子似的。
    “哦哦。”
    “你当真记住了?”
    “记住了。记住了。”
    “那干嘛看我?”
    “啊?我只是好奇,你从哪学来这些的。”
    “不知道。”
    “骗人!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是不是不想告诉我?”
    “是。”
    “……”
    “你在做什么?”
    “我脑瓜子疼……”
    “过来。”他有些不耐烦,朝我招了招手,“我帮你揉揉。”
    “不要……”
    “什么不要?”
    我捂着脑袋,往后缩了缩,坚决不让他碰一下。君尽瞳恼怒,跻身而上,一把抓过我的双手靠向墙壁,另一只手按着我的太阳穴,轻揉有力。
    温暖的灯光倒影在他浅浅的眼底,泛出琉璃色,他失了神,喉结滑过,情不自禁的唤着,“叶子……”
    忽然,门外太监来报,“陛下,瞳妃娘娘她,又发病了!”
    君尽瞳回过神,二话不说,披上衣物,跟着来报的太监,出了暮霞宫。
    我目送火光走远,长长的松了口气。
    不知何时,才能出去。
    腹中已有八月,我对花粉开始过敏,喷嚏打个不停。君尽瞳拿来一张面纱,让我带上。
    我带上面纱,顶着个大肚子,在镜子前转了一圈。觉得自个是被串了的章鱼小丸子,特别接地气,君尽瞳满意的点头。
    大概是快要临盆,我心里有些忐忑,坐在暮霞宫里手脚发冷。君尽瞳说,如果我愿意,可以到朝阳宫住着。反正那里也空着。我想了想,欢天喜地的收拾包裹,待问清楚朝阳宫的位置,还是留在了暮霞宫。
    只因朝阳宫在中央,和君尽瞳的碧落宫靠得很近。还有一个童目宫。
    君尽瞳瞥我一眼,没再说什么。
    太医叮嘱道:“娘娘可以去御花园走走,一是驱驱体寒,二是驱驱心寒。生出来的贵子才能健健康康。”
    我觉得太医的话有道理,便独自到御花园里转转。
    角落里有人在争吵。
    看身影,一个穿着鹅黄色的披肩衫,头绾成最简单的妇人发,许是得了什么疾病,争吵声伴随着些许的咳嗽。一个穿着淡紫色的贵妃裙,眉心落成精致的梅花妆,举止盛气凌人,不把前者放在眼里。
    那鹅黄衣的女子说道:“你不是她!她不会不认得我,更不会加害于我!纵然你进了她体内,也休养生出她半分神韵!你做的那些恶事,天理昭昭,总会报应!我会亲眼看着!”
    淡紫衣女子不屑的回道:“你若还有心思管别人,不如好好看看你自己,你中的是傩教的疆毒,寻常人根本解不了。生死已定,你还有什么能耐?我是她如何,不是她又如何,总归君帝欢喜的是她。我已经得不到他的心,哪怕得到他的人,那也是我一个人的!”
    我认出她二人是谁,刚想上前,淡紫衣的女子低呵——
    “谁在那儿?”
    我理了理裙摆,费力的从草丛里钻出,偷听是门技术活,没想到轻而易举的就被人给逮到了。故人见面得要寒暄几句,可,一个是我的高中闺蜜,另一个是我的身躯,这让我怎么打招呼呢?
    于是,我摆出了‘一孕傻三年’的架势,“对不住。刚才小解,惊扰了二位。”
    她二人:“……”
    “孕妇嘛,就跟隔壁王老二似的,吃喝拉撒都不受控制。”
    她二人:“……”
    提到‘隔壁王老二’,鹅黄衣女子一惊,苍白的嘴抖动,“你,你是?”
    我打了个哈欠,摘下覆面的纱巾,走到淡紫衣女子的跟前,笑了笑,诚心诚意的问道:“不知,我的身体,你用的可好啊?”
    她就像撞见了修罗恶煞,一张脸吓得惨白如霜,说话都不利索,“胡说!这是我的身体!与你何干!”
    鹅黄衣女子冷笑,“报应!”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淡紫衣的女子,正是与我换魂的嫁娘!
    我步步紧逼,将她逼至池畔,不吝啬的笑道:“你抛弃身份,抛弃名字,抛弃活过的痕迹,抛弃过去的一切,甚至是抛弃了血脉相连的胎儿,只为捡起另一人的皮囊,扮成另一人的样子,活在另一人的世界里,享受着从不属于你的那份疼爱!”笑意发冷,“嫁娘,你可觉得欢喜?”
    “我不是嫁娘!”这个名字仿佛给她带来了羞辱,是她极力否认的。
    我道:“滕叶又如何?总归也是见不得光。她既死在了三年前,便断没有存活下来的理由。君尽瞳是何等的心机,纵容再喜欢,也不会将一个见不得光的人带在身边,毁了自己辛辛苦苦得来的江山。你若懂点事,就乖乖的做你的‘滕叶’,少仗着宠爱,在他的后宫肆意妄为!他能容你,是你对他还无威胁,等你起了威胁,相信我,你会是他盛世大业里第一个已逝的宠妃!”
    她道:“不!不会的!你骗我!你是想要回这副身体!”
    我停下脚步,目光越过她,越过宫墙,望向远方,“我想要的是,和我心爱的人,回到我来时的地方,过完此生。”
    她忽然流下了眼泪,拽着我的手一头栽向湖面,我慌忙挣脱她的手,跪倒在尖锐的石子上。
    腹中生疼。
    一抹深紫推开我,紧接着投入冰冷的湖水,湖面泛起波澜。
    等了许久,他抱着她浮出水面,凤目喷出怒火,劈天盖地袭来,“她若是有什么事,我要你一同陪葬!”
    童目宫灯火连天,太医们进进出出。
    暮霞宫只点了一盏烛火,我躺在床上气若游丝,身上的床铺被血水染湿。
    宫女们哭成一团,说着要去找君尽瞳过来,被我止住。我不想再承受他痛恨的眼神和无端的怒火,我的孩子,我会保护他。
    想到这,我打起精神,托一个小宫女找来稳婆,自己调整呼吸,准备待产。
    稳婆很快就来了。
    大吃一惊,“娘娘,这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我抓住她的手,决绝的道:“给我保住!他是我的命!”
    稳婆准备好妥当,一条红绫把我罩得严实,只留下脑袋在外面呼吸。
    我抓着红绫,浑身像是被拆了骨,疼痛钻心,下身一阵剧烈的撕裂感,还那流淌不尽的鲜血。我突然感到解脱,脑海中浮现出白端的身影,一股热流流淌至心底,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我朝思暮想的他。
    你在哪儿?
    可有想我?
    我很想你。
    然而,原谅我,不能再陪着你了……
    “娘娘!”哭嚎声一片。
    ***
    我像是游荡在湖水里的一叶扁舟。
    不停有人拉扯着我,企图把我拽出即将到来的风暴,有人在说‘叶子,不要再离开我……”他的声音很熟悉。
    是谁?
    我睁开双眼,看到一抹深紫色,半跪在我面前,结实的手握紧我的手,目龇俱裂。
    君尽瞳!
    他怎么会来了!
    我的孩子?
    他是否平安降临?
    我挣脱他的手,四处摸索着,什么也听不到。听不到小孩的哭声,听不到稳婆的叫唤,听不到一屋子宫女的啼哭。
    君尽瞳抓住我的手,一把把我拥入怀,轻声细语的安抚着,“不要怕。不要怕。一切都过去了。叶子,我不会丢下你。”
    我看向一旁的铜镜,出现的,不再是那张被怀孕折磨的消瘦的脸。
    是的,我变回了叶子。
    虚鸾假凤,真真假假,最终回到了原点。
    我勉强站起身,不顾君尽瞳的阻拦,赤着脚,径直往暮霞宫走去。
    回过神,我已站在门口,里面传出婴儿的啼哭。只一声。很久,再无动静。就像沉入地平线的太阳,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里。暮霞宫发出悲鸣,“娘娘!小主子!”
    我慌不择路,差点被门槛绊倒,等拨开人群,才看到抱着孩子坐在床上的她。
    她见我来了,没有讶异,有的是死水般的平静。
    我问道:“孩子呢?”
    “他睡着了……”她脸上满是血污,手指摩挲着孩子的侧脸。只是他不肯醒,不肯睁眼看看这个世间。“多么可笑啊,我设计陷害你,到头来,害死了自己和孩子。你说的对……我一点都不曾欢喜。我这一生,没有为自己活过,唯独死了,能像个样子。”
    “嫁娘……”
    “叶姑娘,等我死后,不要把我埋在冰冷的泥土里。我愿意,和你合二为一。这也是我最后的心愿了。”她抱紧孩子,头歪着,沉沉的睡去。
    我从暮霞宫出来,君尽瞳等在门外,解开外衣披在我肩头。
    我对他道:“我的孩子死了,这下你可满意了?”
    “你的孩子?”他不解。
    拼尽全力推开他,近乎疯狂,“对!我的孩子!我辛辛苦苦怀胎八月的孩子!他就这么死了,如果不是你,他也不会还未睁眼就死去!”
    他摇晃我的肩膀,“叶子,你再说什么!”
    “五个月前,我醒来,就发现自己成了傩教的嫁娘。没有人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却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后来白端告诉我‘他是我们的孩子’。我一直很小心,小心盼他成长,怕他半路夭亡。初为人母的喜悦,让我既欣喜不已,又万分担忧。索性白端把我保护的很好。我原以为,我的孩子,终于可以平安的诞生。可是,一切都变了。是你毁了这一切!”
    我指着他,恶狠狠的道:“君尽瞳,我恨你!我宁愿不认识你!”
    他后退几步,脸上布满巨大的痛苦。
    宫门传来骚动。
    一杆红缨枪使得威风凛凛。
    滕家飞龙。
    王龙看向我,刚毅的眸子荡出泪花,声音尖了几分,“滕少!”
    我被身后之人吸引住了目光。
    晓风残月,寂静如初。
    那人踏过千万人头,从金戈铁马中飞身而出,一身蓝衣滚着栩栩如生的六棱雪花纹,缓缓降临到我身侧。执手,相拥,泪眼,朦胧。如清风明月,如落花春泥,如碧潮蝶浪,必定要在一起,不可分离。
    “我的小猫儿……抱歉,我来晚了。”
    你来了。
    就是我最大的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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