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尽云端

160 159-且共从容


她说,
    等她三年。
    他便,
    等她三年。
    ***
    第一年。
    离州上空呈现出琥珀般的颜色,远远看上去犹如琼脂玉冻,说不出来的香色沁人。
    久久不坠的落日垂在天际,斜斜的压抑着荒山古漠,仿佛将最后的余温倾注在了一片荒凉上,看那金黄色的骆驼古道灼烧成酒红色,行走在其中的离州大军歪歪倒到一路,一眼望去,如同折断的旗杆,尽数萧条。
    沙城。
    城主府。
    离州是荒漠之境,此处却开满了桃花。
    时至阳春三月,大株大株的桃花开得正欢,盈盛夜空,倾倒了一世繁华。满院的合数春风,道不完相思入骨,唯有院中间留了一株枯败的树干,怎么也开不了花,只顾平添寂寥。
    他微微睁眼,垂眸看向树下,一个粉嫩的小姑娘正踮脚望来,眼里灵动清澈。
    “你睡了多久了?”
    就在此时,一片粉白的桃花瓣落在鼻尖,随着轻缓的呼吸,一点一点颤抖着。他眼里有它,眸子泛着深蓝色的光,仿佛是临渊的深潭碧海,带着莫名的吸力。
    许久,骨节分明的手拈住这片桃花瓣,洒入回风里,他浅浅一笑,瞬息,暖了满院春。
    “很久很久了……”
    小姑娘歪着头,继续问道:“那你还要睡下去么?”
    “不了……”
    小姑娘拍手叫好,作势要爬上树梢,同他坐在一起。可她才十二三岁,个头并不高挑,怎么爬也爬不上去,累了一时,才将将踩上最近的一根枝杈。
    只听‘咔嚓’一声——
    枝杈不经她看似单薄的体重,应声折断在当下,眼看就要摔在地上。
    还未等他出手,一道身影急急掠过,半空中打横将她接住,轻轻的降落在地上。俊秀英挺的五官被月色描绘的清冷,稍稍的愠怒掩盖了蜜色的肌肤,“落音,这是第几次了?”
    小姑娘像只受惊的雀儿,听到斥责,立刻将头埋进结实的臂弯里,声音又小又软,“景哥哥,我不敢了……你可不要生气哦。”
    景少主很生气。
    他小小的准娘子,总是这般爱惹事,和那人一样不省心,“身子怎么这么凉?”摸了摸怀中的手,还带有婴儿肥,却能让一颗浮躁的心安定下来。
    “哪有。”理直气壮地瞪去。
    “昨个拿来的夹袄怎么不穿上?”
    “不要穿。”
    “为什么不要?”景少主略带好奇的看着,桃花一树春,心中一座城,那里只住着他怀中的小人儿。
    撅起小嘴,大眼眨呀眨,“会胖的。你看如姐姐胖了,肖哥哥就不抱她了。”
    景少主认真的思索,“有道理。”
    小手继续比划,“再说,那个是大人穿的。你看灭一哥哥大了,从十哥哥也不愿意抱他了。”
    “说的对。”
    “还有还有啊,虎妞姐姐还跟我说,男人不喜欢胖姑娘,像龙哥哥最近就迷上了霓裳阁的狐狸精,三天两头往那儿跑呢。”大眼睛满满好奇,“什么是狐狸精啊?是傩鬼么?”
    景少爷的剑眉抖三抖,心中把虎妞骂了千百遍,忍下一腔怒火,对小人儿和颜悦色的道:“你如姐姐怀了宝宝,自然肚子大了些。你灭一哥哥二十又五,从十哥哥想抱他,也是抱不动的。你龙哥哥完成任务去了,这小子一根筋,对你虎妞姐姐一心一意,莫要听她那些个醋话。”
    “那傩鬼呢?”
    景少主顿住,瞟向远古的荒漠,目光坚定,“这世上,是没有傩鬼的。”
    “真的么?”
    “有的是,人心。”
    傩教给人的心禁锢起来,成为倾回不朽的传奇。而他,便是要做那推倒腐朽制度的罪人,即便跨过遥遥的荒漠,站在风云咆哮的浪口上,也要亲手打破万年的束缚,给所有人自由。
    小人儿拽了拽他的衣角,“景哥哥……”
    “这是你阿姐说的。”
    “阿姐她什么时候回来啊?落音很想很想她。”
    景少主看了看树上的人。
    桃花怒放的太过艳丽,盖住了他温和从容的侧脸。
    于是,叹道:“她既然许下了三年之约,便是拼了命也要回来的。我们只管等她就是。”
    小人儿似懂非懂。
    景少主抱着她,离开这满院春光,离开了树上梦寐的人。
    第二年。
    天悬阴空,流光飞雨。
    简山升出了霞光,急速凋零的落叶铺满泥泞的山道,呈满目的深绿与碧翠。绯红的枫叶迎风摇曳,伴随着滚大的雨滴,淹没于尘嚣低埃之中。
    满头的银头皱了霜雪,悄无声息地被灰白取代。
    滕龙躬身侧立,见那渐渐消隐的天人,眼中隐忍着悲痛,沉沉的道:“师祖走好。”
    大道临界,不得不走,修仙之人窥探一生,绝爱一生,也不过为了此刻。而今,八荒终于有人飞升上界,理应是天大的好事。
    待他踏着步子,不慌不忙的赶到山顶,方觉秋意浓。
    天人回首,“你来了。”
    “舅父,尘世多硝,还请好走。”拱手,谦和,目生清波,徐徐不惊。
    “如儿如何?”
    “如姑娘生了对龙凤胎,肖错高兴的不得了,日日守着她母子俩。”
    “歌儿如何?”声音晦涩。
    “滕将军每日忙于农种,前两年身子不适,这两年倒也好些。”
    天人瞧他眉眼温和,像极了那唯一的亲妹妹,岁月没有改变他的面容,仿佛是清风浮水碧滔天,再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动容。
    也只有……
    “叶儿可有消息?”
    那般从容不迫谈笑股掌间的人,下一刻,便微微皱起了眉头,眼底宁静祥和的海翻卷浪花,迭起深深密密的思绪,深蓝荟萃着浅白,已是弯成了一道薄月。
    微笑着。
    沉默。
    天人谪仙归去后,简山恢复如旧,破败的小屋摇摇欲坠,竟顽强的撑了下去。
    他最后望去,远山如黛,又是回到最初。
    坎州。
    一处连海小镇。
    天悠靛青,海自浮萍,浩瀚中停着一孤舟,扬起袅袅炊烟,仿佛是扶摇云上的鲲鹏,不见其身。孤舟划过碧波,悠闲的鱼儿齐齐钻进舟沿,欢愉的亲吻着一旁搭下来的海藻,鱼尾摆动,溅出鳞次栉比的水花。
    一眼望过去,金光闪闪一片。
    钓叟垂了根竿子,便全然不顾,抱着一只肥圆的红鸟,睡得正酣。
    他踩着水花,轻飘飘的上船,接过钓竿,继续垂钓。
    钓叟打着哈欠,从好梦中醒来,见他坐在面前,丝毫不惊。摇了摇怀中的红鸟,红鸟翻个身,大骂,“你个老猴子的,不要扰爷春梦!”
    钓叟无奈。
    不过一会儿,鱼儿上了钩。
    一点一点的收着线,等看到那只肥美不识路的鱼儿,他莞尔一笑,余晖尚温,浅浅的倒映在眸子里,染成秋菊般绚烂的颜色,娉婷一眼,绽放一世。
    小心翼翼的解开,将其重新扔回水里。
    钓叟可惜,“多肥的鱼儿!”
    他道:“是啊……”
    茶水煮的沸腾,白烟咕嘟,香了满船。
    红鸟又翻了个身,不知梦到了什么,口水湿了钓叟的裤子,惹得钓叟有怒不敢言。想他堂堂尚候,老年沦落到被红鸟捉来当枕头,说来也心酸。
    钓叟咕哝,“那丫头不知何时回来,收了你们这帮妖孽妖人。”
    红鸟抬了眼皮。
    他顿了手腕。
    微妙间,又有只鱼儿上钩。
    收线。
    放回。
    “已经第二个年头了……”
    茶水溢出,香味扑鼻,不知惊着了谁家的景,日阳向往,渐生篝火。
    第三年。
    离州大军挺入,直逼帝都,人心惶惶。
    君帝下旨,弃西保东,从此帝都一分为二,结束了帝王集权制,开启两朝并立的格局。
    离州少主借势登基,择离州沙城为王都,拟国号为‘景’。
    世称景帝。
    又封滕龙为西龙将军,统帅离州大军,依次封从十、灭一为左右副将,任皮猴、虎妞等人作滕家军的军师、都统,各司其职,共展霸业。
    暮霞宫。
    没有晨曦的温煦,没有正午的炙热,在这里,晚霞如往常一般,撒满斑驳的青竹林。
    竹骨尤佳,竹叶早已不知去向,脚下的春泥开出了新芽,嫩绿顶破寒冬的萧瑟,重新装扮苍茫的大地。凭栏黄昏,独守一宫,紫衣人坐在熟悉的摇椅上,静静的摇着,默默的看着,凤目凝萃着青灰色的琼宇,不知在想什么。
    ‘嘎吱’
    ‘嘎吱’
    雪在烧。
    院中放了一盘棋局,前不久刚从朝阳宫搬了过来。
    还记得,那时她坐在轮椅上,身子才将将好些,勉强能在外待上片刻。
    隔着重重芭蕉叶,她将手里的黑子尽数掷在盘中,面容温成一团,时而模糊,时而清楚,对年轻的将军细细教导,只为能逃离这幽闭的深宫孤岛。
    他来了。
    紫衣人摇着轮椅,走到棋盘的一侧,执起黑子,轻车熟路的开局。
    第一步,天元。
    他依旧淡定,顺手执起等候多时的白子,从容的应对。
    之后,步步惊心,招招险境,虎啸龙吟,绝处逢生。一副棋局变幻莫测,让人应接不暇。唯有执子的二人目光洞彻,你争我夺之下,丝毫不想让。
    最终,落子无悔,胜负已分——黑子差半步,白字胜半步。
    只半步,分天下。
    “我输了。”紫衣人道:“我永远输你半步。”从前是,现在是,可憎的半步,也失了她。
    他轻笑,“承让。”
    “承让?呵,可笑。当初,你把叶子放在小筑,不过是为了今天这幅局面。两朝分立,你确实赢了。我输的心服口服。唯有一点,让我至今不解……”
    “何事?”
    “我失去了记忆,阿静便出现了。她代替叶子,留在我身边,我一直不曾怀疑。可世上哪会有如此凑巧的事?一个人的存在,会被另一个人取代么?”紫衣人目光炯炯,在等他的答案。
    他轻勾嘴角,“我把她送到你身边,是想助你就此看见。不是让你,爱上她。”
    答案明了。
    紫衣人冷哼,“她若是知道此事,可会爱上这样的你?”
    “她不会知道。”他缓缓的道。
    坤洲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天摇地动山河变换,沉郁三年的天空终于放晴,夕阳来不得落下,便被南方的一团火焰点燃。
    傩塔倒了。
    他,也走了……
    ***
    三年已过,
    而你,
    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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