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薄命

第95章


  这背后的寓意,大多数人就只能揣测了。
  谢长庭听说这事的时候也只是凉凉笑了下——驻风台。可他心中的那缕风早已香殒九幽之下,如今纵然万般怀念,又能留得住什么呢?
  “原来夫人是这么想的。”转天湘王听了她这个评价,倒也不恼,只笑道,“留不住归留不住,怀念归怀念。昔日留不住已成憾事,如今倘若连怀念也没了,那我还是人吗?”
  谢长庭便讥讽道:“殿下还真将妾身问住了呢。”
  这半年以来,她随湘军一路辗转。湘王半是为了震慑、也半是为了羞辱符止,始终死死攥着她。起先还留在后军中慢慢挪腾,后来似乎是觉得不够保险,直接弄到了自己身边来。
  不过说实话,这些日子,他对谢长庭还算不错,既无故意苛待,也无过多冒犯。时日久了,竟也生出几分纵容来。他这样的态度固然令人颇费猜测——如今湘王妃显然已失势,府中亦无姬妾,独独留下一个谢长庭,这就让人不多想也难了。
  只是任众说纷纭,谢长庭却依旧还是那个样子,不为所动,冷淡非常。她实在是非常了解湘王这种人——湘王每次亲自上城巡视,都会带上她。在外人看来这是对她恩宠无限,但实际上,江陵城高三丈,城头上但凡有些动静,下面都可看得一清二楚。如今王师围城已数月余,饥寒交加,士气本就不甚高涨。而城内粮草充足,湘王饱食终日之余,还要带着对方主帅的夫人出来招摇过市,这也算是一种无声的挑衅了。
  “依奴才瞧着,他们想要撑过今冬,只怕都难……”这日清早自城上下来,解蓝就说。
  江陵城地处长江以南,可入了冬的天气,同样是寒风刺骨。他们方才站在城上,见王师营寨绵延数里,不见尽头,唯余地平线上飘起的一团团白雾证明并非人迹已绝。三十万大军,日夜处在这样环境中简直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听说他们之中也早有生了退心。”解蓝又道,“昨日还听说,符止帐下有偏将意欲退兵,以蜀军连营七百里被付之一炬事劝谏,引得符止怒斩此人,以首示众,如今是全军人心惶惶,怨声载道……”
  “哦?竟有此事?”湘王说着,回头笑看了谢长庭一眼。
  谢长庭却仿若未闻,顾自坐在廊下,偏头望着远处纡回曲折的阑干。她面色苍白,浓密的睫毛投在侧脸,剪影旖旎,衬着她格外冷淡的神情,竟显得有几分妖冶。
  湘王远远看着她,不知怎么,竟兀自怔在那里,很是出了一会儿神。
  廊下一时寂静无声,只余凉风飒飒吹过。解蓝见状也不便打扰,一躬身向外退去,方才走出几步,却见院外一个兵丁急匆匆抛进来,口中尚呵着白气,就地一跪:“禀报殿下,城外符止递书前来归降!”
  这话说完几人皆是一惊,连谢长庭都忍不住回了一下头。只见那兵丁伸手呈上降书,湘王接过来,拆开看了几眼,见无非就是那些话:城外苦寒、粮草不继、手下将领哗变,山穷水尽,不得不前来投靠……湘王微笑了下,转手将信递给了谢长庭:“夫人看看,这字迹是真的吗?”
  此时早有人去通知了诸多王府幕僚,一众谋士,齐聚于此。数十目光,炯炯盯在谢长庭身上。
  她低头瞧了一会儿:“是真的。”将书信递还给湘王,淡淡笑道,“恭喜殿下。”
  幕僚中顿时群声哗然,符止领兵多年,倥偬生涯,何故连手下几个偏将哗变都制不住?在城外坚守数月,此时突然来降,十有八、九中有蹊跷。“殿下请三思!”有人率先出来,厉声道,“符止前来必为诈降!殿下万不可受此女蛊惑,引狼入室,自毁长城!”
  “无妨。”湘王摆了摆手,“他不是说今夜城下,举火为号吗?”
  他微微笑道,“那我们便去迎他一迎。”
  是夜天色阴翳,江陵城上一众留守的兵丁,奉命紧盯城下异动,一夜无眠。直至破晓之时,城外团团起了浓雾,瞑迷之中,方见一行火把自雾中隐现,如划行在水面的蜉蝣,缓缓向江陵城移来。
  城楼的砖墙竖直耸立,青灰斑驳,符止抬头去看,只见那城头没入霭霭雾气之间,依稀不辨,似是直入云端。
  城门在面前缓缓打开,他深吸了一口气,带着身后仅五名亲兵,抬步跨入城去。
  “符将军别来无恙否?”但见一人自驾辇步下,略一扶头顶的额栏,正是湘王。冲他笑道,“听闻将军有意归附,本王倒当真喜出望外,只恨不能倒履相迎了。”
  “殿下厚待,末将愧不敢当。”
  符止说着上前来,方欲向湘王行礼。却忽听一旁有人大声叫嚷起来:“符停之必是诈降无疑!殿下不可轻信,应速速捉拿才是!”
  原来是那几名王府幕僚,从昨到今,反对之声从未停过。湘王虽不理他们,却也不加制止,直等到此刻这些人当众喝问出声,湘王才似乎吃了一惊。旋即面露失望之色:“本王素来仰慕符将军之才,可将军如今来降,究竟是真是假?”
  他的表演时间又开始了。一时间,任由幕僚们吵吵嚷嚷,湘王只站在其中,面色变幻,似是几度犹疑。
  符止只得叹气道:“殿下明鉴,末将自然是诚心归降。”
  “是吗?”湘王目中流光微微一转,忽而回过头,“那么……谢夫人觉得呢?”
  符止听他说出“谢夫人”三字,不由心头一震。这半年的分别,唯一曾见过的短短几面,她在城上,他在城下,咫尺如天远。此刻顺着湘王的目光望去,只见晨雾中停着的轿辇,帘栊缓缓挑起,先露出的是一只修长纤细的手,随后,才是半拢在阴影中雪白、清瘦的面庞。
  竟真的是她,再没有错的了——那一刻他的心遽然跳动起来。却见谢长庭慢慢走下来,只淡然看了他一眼,竟似是丝毫不认得一般,漫不经心转开头去。
  “依妾身看,符将军归降是真。”她转身,对湘王屈膝一礼,“殿下天命所向,礼贤下士。自如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她说得义正词严,就好似她与符止真的素不相识,全然是在为湘王着想。
  湘王看了她一会儿,唇边方才又浮起个喻意不明的笑容来。
  “嗯,我信了。”
  遂吩咐左右引符止下榻安置,“今日起符将军即为本王座上贵客,将军初入城中,你们须得好生伺候,不得怠慢。”他说着回过身,忽而伸手一扶。谢长庭只觉臂上一痛,却是被他牢牢钳住了肘弯,抬起头,发觉他正盯着自己,目光幽亮。
  面上却是十足的关怀之色,柔声道,“夫人也累了,这便回府休息吧。”
  说罢,他回首深深看了符止一眼,微微一笑,携她登车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91 驻风(下)
  
  归途中谢长庭与湘王同乘一车,两人各怀心思,倒一时间静默无言。
  符止自不可能是真降——这湘王自然也瞧得出来,退一万步讲,即便是王师内部哗变,符止御下无能,独自出逃,却至少会有那个形影不离的副将江帆跟着。眼下江帆都还留在军中,所谓“萌生退心”的三十万大军,在他的带领下尚在坚守,这有一丁点主帅投敌的样子吗?
  所以说,这其实是一场彼此心知肚明的诈降。符止也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他根本连演都没认真演。
  想到此,湘王不由微微一皱眉,眼中凉意隐约浮动。而另一边谢长庭却似乎是有一点出神地望着窗外,毫无所动。
  湘王忽而无声地笑了。
  她是那么冷静镇定的人,就连方才与符止相见,都是远远一瞥,点到即止。恍惚间倒真让人以为她心里没有一丁点波澜呢。
  他转过身去,向车外吩咐了两句什么。谢长庭发了一会儿怔,等到再回过神来,方觉车舆已经停了下来。仰头向外看去,只见平地一座高台,螺旋拔起,镂金铺翠的玉阶一路向上,撑起雕檐斗拱,飞阁流丹。赫然是新近落成的驻风台。
  “来过吗?”湘王问她。
  谢长庭摇头,谁知他居然是说笑,“才筑成的,我也没有来过。”说着示意她下车。
  所以说是特地带她到这里来登台吗?谢长庭不由暗自疑惑了一下。湘王挥退了侍从,只领着她一路拾级而上,玉阶纡回盘绕,移步换景,又是别有洞天。待踏上最后一级,只令人觉得眼前一明,四面开朗。江陵城西控巴蜀,北接襄汉,襟带江湖,指臂吴越,湿润的风自台上吹过,摇动檐下铜铃,叮咚作响。
  远山如黛,水色氤氲,雾气中江陵城街巷纵横阡陌,尽收眼底,却隔着一层纱似的看不清楚。一副繁华迤逦的山河图卷,此刻竟也如红尘客梦、壶中日月,杳然不似真实了。
  谢长庭凭栏远望了一会儿,回转过来,见湘王只是负手立在那一面石壁前,凝视着上面刻的那首《风入松》。见谢长庭过来,他抬起头看了看她,目光飘忽,也不知对着这张脸究竟是在看她,还是在看什么别人。
  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忽然问了一句:“谢长庭,你爱过什么人吗?”
  谢长庭怔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符止?”
  “很多。”
  这个回答显然有点出乎湘王的意料,似笑非笑问她:“后来呢?”
  “……后来?”谢长庭抬头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淡淡说道,“后来他们有的被你杀了,有的被我自己杀了。”
  总之是无一生还,如今回首她这些年所遇的人与事,往往是镜花水月,还来不及得到就已经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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