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薄命

第97章


只是自符止到江陵之后,除了城门前那平淡如水的一眼,她竟也一次都没去看过他。
  这样子就算是其中另有隐情,也难免叫人觉得她太过无情了。
  “我要是符止,如今都不知道该躲在哪个墙角里哭了啊……”后来连红零都动了几分恻隐,“你不搭理他,殿下也不搭理他……这人生地不熟的日子,岂是好过的吗?”
  这日正是冬至,阖家团圆之时,晚食厨房也应景儿送了热腾腾一碟饺子。只是眼下团圆无期,岁寒天晚,只有她和红零两人坐在桌边,不免有些无处话凄凉之感。加之毕竟还是在战时,城中物资虽充足,却还有漫漫半个冬天要撑,一切需删华就素。饺子也不是谁都能吃上的,像红零今天就没领到,只能从谢长庭这里蹭。
  谢长庭倒也十分爽快,寻了个小碟子,连给她拨了好几个。但拨着拨着,红零就觉得不对了:“你给我的怎么都是破的啊……”
  谢长庭遂一本正经道:“冬天吃破饺子不冻耳朵。”
  “真的吗?”红零只觉得十分怀疑。但又觉得她说的好有道理竟无法反驳,只得疑惑地戳着那几个破饺子皮,默默吃了。
  而另一边符止则远没有这样幸运——或许是为表达某种信任,或许是成心不叫他好受,今日傍晚,他等来了归降以来湘王的首次召见。原因是冬至之夜,远人思乡,城外王师想必亦沉浸在此般节日气氛中。湘王认为这是个发动袭营的好时机,王师疏于防范,自会损伤惨重。
  “本王自定北军中抽调二百精锐,全权交予将军,”湘王面带微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将军可不要辜负我的一片信任。”
  虽是这样,但落实到行动上,却是从定北军中另调了一名副将,跟随符止同去,美其名曰是便于相互接应,实际行监视之职。湘王当然不是怕他跑——符止为什么要跑,他耗心策划这一场诈降,总要有一个目的。如今尚未达成,便是叫他走,他都未必会甘心。
  另一方面,湘王固然也不是对战果真有什么期待,只不过是试他一试罢了——你不是自称真心归降吗?那现在叫你去夜袭你麾下旧部,我且看看你要怎么办。
  江陵的冬天极是多雾,临近傍晚,暮色四合,高城便已半隐在迷滂的雾气之间。符止带着定北军中一支二百人的队伍埋伏在城外,等待天色黑透。他们所埋伏之处,是城外的一道生满灌木的小土丘,远远可望见王师营盘的火光,星华点苒。
  与符止同来的这位副将名叫范融,三十余岁年纪,自从戎便在定北军中,至今有近二十年军龄。符止在他面前,也只算是个后辈。
  因而对他十分尊敬:“这么说……定北军驻扎安定山一脉时,范将军就在了?”
  安定山位于西北边关附近,定北军这一支建制历史十分悠久,可回溯近百年。自敬宣年间,定北军便驻扎于安定山一脉,当时还是为了抵御契丹犯边。两任定北军主帅,卫将军顾擎、龙骧将军顾训父子两人,十余年惨淡经营,于帝国西北苦寒深山中架起一道防线,是以当时定北军又被人称作“顾家军”。这个亲切的称呼,一直为后世沿用,直到两年前顾将军暴亡,定北军归入湘王麾下,这才渐渐不被人所提起。
  但对于他们而言,驻守安定山的岁月始终是一枚永世不磨的勋章。范融的语气中,也隐有骄傲之意:“正是如此。”
  符止则面带敬意,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夜幕初降,雾气渐渐浓起来,于灌木之间交汇凝聚成水珠,冰凉贴着他们的脸。天边尚留一抹夕阳残照,欲落不落,色浓如血。以往并不觉日落会有这样漫长,范融有些沉不住气,转过头来,却见符止仍旧是一脸平静——当然也是带了点百无聊赖的那种平静。他随手折了一根树枝,正在面前的地上写写画画。
  范融见了,只道他在规划今晚的袭营,忙跟着凑了过去。看清了地上所画图形,却是大大一愣。
  ——符止的画技当然是不怎么值得人恭维的,此时他画的是个圆,圆周上以点等分为数段,彼此间各有一些短线相连。圆周内外,还另有零零星星一些大小的点,杂乱无章。
  “这……这是星图!”惊愕之下,范融脱口而出。
  符止似是有一点意外,转头看了他一眼:“范将军懂得天文?”
  按道理这话本不该说,这时候的社会风气,整体还为君权神授的思想所控。除了太常寺的一部分官员,民间私习天文,是为窥探天机,视同谋逆的重罪。但此刻于范融而言,惊愕已超越了他的所有感官,根本无心顾忌,符止给他安了些什么罪名。
  “不、我不懂天文……但是这张星图我见过……”他看了一会儿,面上现出一种非哭非笑的神情,喃喃道,“不单是我,两年前……就是这张星图,我们全军的弟兄都见过……当时顾将军把我们叫到主帐前,说朝廷使者八百里加急,送来一副星图……侧有御笔亲书,说西北方天相异动,预昭定北军有通敌叛国之嫌……”
  当时的顾将军,是龙骧将军顾训三世孙,顾家百年一脉单传,几乎每一代都终老于西北的深山之中,苌弘化碧,望帝啼鹃。却不想最终却换得皇帝猜忌至此。那张星图自主帐传出,一个传一个,直到最后一个将士,全军上下,一片哗然。便有许多人站出来,纷纷指责庸君无道,建言顾将军不如当真叛国而去。
  “纵君负顾某,顾某却万死不能负君恩——”
  顾将军最后却只是苦笑着将那张星图拿回,烧作灰烬。令全军卸甲,由副将带离安定山,回归中央朝廷,以示臣心。自己则向东南叩首三次,当众自刎而死。
  当那一幕时范融也在,并许多定北军将士,群情激昂,誓要杀回长安,于御驾前为顾将军讨个说法。而此事终又夭折在了半途中——几日后,先前所谓的朝廷使者,被证明身份是假,八百里加急文书及御笔亲提,竟也尽是伪造之物。而究竟所系何人、出自谁手,到最后查来查去,也未能查个明白,顾将军枉死一事,到底是不了了之。
  而定北军就此撤离安定山,再未回归。辗转、整编了几次之后,最终于永启六年,并入湘王麾下。
  顾将军的死因是一张来源不明不白的星图——这二年里,随着范融自己在军中的位置渐次提升,对当年的事,也似乎隐约认识到了一点什么,更是讳莫如深。但乍一见符止画出这张星图,惊愕之下,多少向符止透露了一点信息。待回过神来,他也自知是失言了。
  一时不由有些讷讷然,有心要找补两句,却见符止将食指在唇边一比,又指向对面的营盘。
  原来不觉间地平线上已消散了最后一抹余光,整个营盘唯余火把照亮,影影绰绰,看不真着。帐前兵丁来往,似乎是正在换岗交接。
  符止轻轻抹了地上的乱画,对身后招了招手。
  这自然是叫他们跟上。范融见他一闪身消隐在了视线之内,也忙尾随过去——他自然没忘自己肩上还另负一重任。按理说,符止今晚的动向、一言一行,他都需事无巨细回禀给湘王。可是方才星图的那件事……范融心中忽然有种古怪到极点的感觉,不知是为什么,他却不想说。
  一行人很快来到王师的营地附近,趁辕门处守兵换岗、不防之际,悄然潜入了大营,在夜幕掩护之下,迅速四散。这一切发生在无声无息之间,整个营地寂然如故,了无察觉。
  跟在符止身后,范融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真降假降,只怕稍后便有分晓。
  他像个尾巴一样紧咬着不放,符止固然也不会不知道,也知今晚是湘王打定主意要试自己,只怕轻易难善罢甘休。遂一面只是装作不知,一面悄然潜至主帐前,待范融未及反应之时,他忽地向前疾走几步,直起身来。帐前灯火如炬,立时就将他整个身影儿,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范融惊得几乎叫起来。
  却只见符止走到了帐前,一旁的守卫见他大摇大摆地回来,一时还不太能入戏,下意识就要给他行礼。符止暗自无语了一下,只得上前将那守卫扫倒在地,而这人竟也不挣不动,只是仰躺在地上发愣。骤见寒光一闪,原是符止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作势要割他的喉咙。
  他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握住了腰间刀柄。正欲格架之际,只听身后一串脚步声迫近,是范融追了过来。符止略一转念,忽地抛下了匕首,转而一握那守卫的刀刃,往自己肩上一送——
  顿时鲜血如箭,洒落军帐前的黄土地上。
  范融尚未看清是怎么回事,只以为符止在与那守卫的缠斗中落了下风,心中也暗暗纳罕。但亦知符止是湘王极看重之人,当即来不及细辨,慌忙冲上去将那守卫一脚踢开,拖着符止便向后撤。那守卫认得符止,却不认得他,当即也吃了一惊,这才后知后觉地大声叫嚷起来。
  “快来人!知会江将军——有敌军袭营——!”
  江帆此时不在附近,却有不少兵将循声而出,纷纷举火四顾,整个营地,顿时亮如白昼。而湘王今夜只调了二百人,本为的是出其不意,掩其不备,此刻陷入重围固然再无胜算,一时间,只得仓皇逃还。
  一路上,范融气得忍不住将符止“疏漏大意、擅自行动”从头到脚痛斥一遍,但最终也是无法,只得令人送他回去包扎疗伤。自己则连夜谒见湘王,将袭营失利的始末一一回禀。
  出乎意料地,湘王听闻后并未恼怒,甚至也根本不是很惊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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