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薄命

第103章


以湘王行事,必定会出兵截粮,甚至他可能会亲自来——别让我明早上起来看见你被挂在城头,知道吗?”
  江帆神色也郑重了些:“必不负所托。”
  一盘羊肉并不多,几碗下来便已吃尽了,腹中温暖,倒并不再叫人觉着饿。那锅中的肉汤犹自翻腾,符止忽地觉得有些可惜,又想到江陵城中不知都在吃些什么。
  倘若她在这里,该是另一副阖家团圆的景象吧。
  见他出神,江帆又何尝不知他在想什么:“将军……”遂小心翼翼问,“既然您……为什么不早些下令攻城?先前士气不振,如今粮草也到了,没有后顾之忧,咱们……还要这么守着吗?”守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这话他没敢说,但这些日子来军中早有人议论纷纷,说符止畏葸不前、不敢出兵攻城、贻误战机等等……这些符止自己未必不知道。只是他依旧按兵不动,这正是令江帆百思不得其解之处,符止向来不是怯阵的人啊。
  “时候还不到,”他却只是说,“再等等。”
  江帆一阵抱怨:“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
  话音未落,却忽听营门前一阵喧哗,紧接着,一个兵丁闯进帐来,满面喜色道:“符将军、江将军,陛下遣特使前来宣慰,简王殿下已到了!”
  江帆大大一愕,脱口而出:“难道将军等的就是……”再转头去看符止,却发觉他神情同样异常意外,显然也不知简王为何突然到来。皇帝手下有千百个人选可用,总不会平白让幼弟身涉苦寒,简王若身体康健还好,可他分明是个本身就是件易碎品。怎么能不叫人小心轻放呢。
  可他居然就这样来了,站在雪地中,高声宣读了朝廷慰问的旨意。他穿着银狐裘的披风,面颊却几乎与那雪白的狐毛同为一色,强撑着读完了,被人搀扶入帐中时全身都在颤抖。帐帘方一落下,他便再压制不住,捂着胸腔发出一连串骇人的猛咳。
  “殿下?”片刻帐帘一挑,却是符止闻讯过来见他。简王请他进来:“不碍事。”又气若游丝地摆摆手,“本王此前来,却是为护送一人……将军送往长安的密信,中途为人所截,放她独自前来,只恐半途生变。”
  说话间屏风一晃,自后面走出个人来。上前只行礼不说话,正是雪赐。
  她神色肃然,双手一托,将黑漆漆一只方匣放在桌上。简王虽送了她一路,却始终不知这匣内装着是何物,此刻也不由凝神去看。只见雪赐轻轻一拨栓销,盒盖启开,由里面露出一册卷边泛黄的旧书,封面上依稀可辨四字,竟赫然是“周髀算经”。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忘了《周髀算经》是怎么回事欢迎回去看第18章,卓偐的故事。
  ☆、98 凤凰台上忆吹箫(一)
  天色渐渐暗下来。
  零星的鞭炮声响起,在江陵城大街小巷间接连成片,噼啪之声不觉。大雪下了半日,厚积如毯,及至晚间犹自不止。
  如龙的灯火映着鹅毛大雪,漫天飘洒,好似一整个晶莹剔透的冰雪世界。
  门前新贴的春联沾了雪,墨迹污了一团。谢长庭晚间出来见了,随手便要撕。恰逢这时远远一阵“咯嚓”之声,一盏微光逶迤,有人提灯踏雪而来。
  “丁香结念多情客,丑宝清心寡欲方……”待到了近前,不免轻嗤了声,“念书少就别现眼了。揭了吧,赶明儿爷赏副新的给你。”这来人自然是湘王,说话间已是顾自提曳跨过门坎,向院内去了。
  这还是小年那一夜后,他头一次来寻谢长庭。倒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任意来去,如入无人之境。谢长庭不免微微一皱眉。幸而他今晚的行为举止十分正常,只对她招了招手:“过来,给你看个东西。”
  说着在榻沿一坐,随手将灯放在桌上。他今日带来的是一盏蜡雕灯,原是民间有雕工娴熟的匠人,将不同色蜡层层模制,再自外层加以削片、弯曲成花叶状,主体部分雕出各样镂空形象。因制作工艺极为复杂,这样的一件玩物,可谓价值千金。湘王今晚在江陵城一富绅家中赴宴,在席间见着了,顺了一盏回来。只见烛光融融,透过镂空雕成的亭台楼阁,异光流转,栩栩如生。谢长庭一时见了也是一怔,方知什么叫做巧夺天工。
  “不是这个……这个给你自己留着玩吧。”湘王摇了摇头,“我且问你,你布施冬衣与柴草的钱是哪来的?”
  谢长庭许是看灯太过专注,一时竟被问噎在那里,许久没答上句话。
  “好啊你,”湘王见她不说话,自己倒先被气笑了,“你吃我的、喝我的……现在还学会了借花献佛,你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那边谢长庭自知理亏,正当默默听训之际,忽见他右手一伸,霎时淡光荧荧,一颗明珠赫然在他摊开的掌中。
  却原来她如今寄人篱下,确实身无长物,唯有将颗珠子当了换钱。不想兜兜转转,此物又回到了他手中,不免也是愣了愣,一面想到自己一举一动,竟都不离他眼线;一面又诧然他居然将珠子赎了回来。思虑间见他手掌平托,迟迟不闭,方才明白他意思,将那珠子接过又默默戴在手腕。
  湘王这才冷笑了声,淡淡道:“给你东西就收好了。”
  谢长庭迟疑了下,缓缓点了点头,心中却不是很拿得准他此举所为何意。最初给她这颗明珠是为震慑,可现在呢?似乎也不再能震到什么。不免自作多情心想难道他真有些喜欢我。
  夜色渐浓,城中的爆竹声也零星销匿起来。眼见湘王始终没有要走的意思。谢长庭只得故作困倦状,以防他生出什么叫自己陪伴守岁的兴致。
  而这一点点伎俩,又怎么能瞒过湘王的眼:“别装了,你一点都不困。”他顿了一顿,“就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找你说会子话,我四更天便走了。”
  “走?”她一时不能明白为什么是四更天,“……殿下清早有事儿?”
  “去断你家郎君的粮道。”此事干系重大,符止那一边尚派了心腹爱将江帆前去接应,湘王生性多疑,亲自前去,亦不为过。
  只是谢长庭见他说得轻巧,疑心又是戏言,直听他冷笑方知是真,“……他围了江陵半年,憋着拖垮了我。我倒要看看究竟谁能拖垮谁。”见谢长庭面色微变,他方才勾唇一笑,“怎么,害怕了?我再告诉你,倘若粮道被截,符止此后只怕再无胜算。到如今,唯有一样东西能置我于死地……”
  他说此处却是一停,显然没有打算告诉她这样东西究竟是什么。
  谢长庭却突然问道:“是一张星图吗?”
  湘王几乎是瞬间僵在那里,许久,方才转过头来盯着她。谢长庭也没有等他问,沉默了一会儿,“差不多两年以前,妾身曾在卓偐家中见过一张星图。”
  其实不仅仅是见过而已。
  她还暗暗复制了下来,后随卓偐案发入狱,原件被查抄并交由廷尉寺销毁。而那一份复制品,始终在她手里,在她一度准备离开长安时,交给了雪赐保管。
  只是这些都不必说,便已经足够令他惊愕了。
  “卓偐……”他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复又嘲弄一笑,“你不提,我都要把这个人忘了……”
  这话是没错,卓偐向来是十分容易被人遗忘的那种人——他出身不高但算得上少年得志,二十余岁便已官居从四品,秩俸二百石。但直至永启五年,卓偐已官拜太常寺掌故,却依旧默默无闻地做着一些十分低级的工作。
  就好比说顶着炎炎烈日到明章街去,接待这一年太常寺的新科。
  ——后来人们回忆永启五年时,除了多不胜数的祥瑞、震惊朝野的明堂案……始终难忘的,还有那一年夏天常人无法理解的酷热。那时湘王陪伴龙驾在明章街阅看新科,只一刻钟不到的功夫,便已汗流浃背,只觉空气都闷热得滴着水。好容易挨到结束,方要离开时,却见太常寺的几个低等小吏叽叽喳喳,坐在树荫下躲懒,唯有一个年轻官员不厌其烦,顶着烈日核对名录、发放补服……似是热得过分了,方才抬袖一拭腮边的汗。他容貌清冷而姣好,只令人疑心古人说何郎傅粉,大约便是这样的人吧。
  “烦请问这位大人,太常寺录名……是在这里吗?”
  排在最末的,也是一个年轻人。不过这人面容温文不足,棱角有余,虽也是一表的人才,却过于锋芒毕露,显得略有几分浮躁。此时人已录得差不多,只剩下最后一个名字还没有勾,卓偐寻出来指着问他,“沈佩之,是吗?”
  沈佩之忙笑道:“正是在下……”
  卓偐点了点头,将补服、官印等物点齐了给他,又见名单已录完,便收拾东西,领着沈佩之一道往太常寺去。路上顺口为他介绍:“这是明章街,一直走到头是雍华门,每日百官上朝,便由此经过……”又一指雍华门的那端,“那里是蓬莱阁,便是整个皇城中地势至高之处了。”
  沈佩之一面听,一面口中嗯嗯,走了几步,忽又一回头,仰看了一眼蓬莱阁的尖顶。那一瞬他眼中迸发出极度的渴望,竟令人见之一悚。那时湘王正站在雍华门前尚未离开,忽瞥见沈佩之那一眼,心中只浮现“鹰视狼顾”四字,该当如此。
  不过也只是一眼,沈佩之很快收回了目光,三两步追上卓偐。
  “沈侍召也是齐郡人?”卓偐无意又扫了一眼手中的名录,忽而问道。
  沈佩之面色一凝,忙答道:“正是。”
  至此方知他二人是同乡,千里相会算是难得的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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