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薄命

第106章


直到好几日后被告知让他将星图重抄一份,光禄寺下午会派人来取,他才恍然明白是成了。喜不自胜之间,趁午休值房四下无人,忙将星图画好了,一共是两张,一张是“圣主临朝,福泽安定”,另一张是“北辰异动,顾氏篡逆”。只待下午光禄寺遣人来取时,先将第一张给他瞧了,待确认过后,回来寻大典星盖印之时偷天换日。只要光禄寺派来的人不是特别计较,亦不会查第二遍,可保万无一失。
  做完这些他缓了一口气,搁下笔一攥掌心,这才发现全是冷汗,全身几乎虚脱了一般。
  坐在桌边盯着那薄薄两张纸,茫茫然走神了许久。忽听敲门声起,他下意识一个激灵,抬袖一掩桌面,厉声问:“谁?”
  那一边的人明显也是愣了愣,静了一阵,才道:“沈兄,你没事么?”
  他这才听出是卓偐,大大松了一口气,又不免自己觉得好笑。第一次做坏事,居然将自己吓成这个样子。缓缓吐了一口气:“我没事。昨夜睡得晚了,午间打个盹而已。”
  卓偐本是一中午不见他出来,心中有些疑惑,但听他语气一紧一松,的确像是午睡被惊醒的模样。心中好一阵歉意,正欲转身离去,忽见一个小吏蹬蹬蹬跑过来:“沈侍召,你在吗?光禄寺来人寻你啦……”
  话音未落,只听“哗啦”一声门扇大开,沈佩之快步走了出来。对着门边的卓偐略一点头,匆忙随着那小吏去了。卓偐见他清醒得如此之快不由是一呆,但见沈佩之转眼不见了人影,唯余值房内门窗紧闭,又闷又热。他想了一下,便走进去将前后窗子都打开。顿时清风拂过,屋中燥热稍减。
  卓偐将窗子用叉竿支好,转身欲走,却见桌上一张墨迹犹然的星图,被风一吹,悠悠飘落在地。
  他便弓腰拾起来,随手用桌上镇纸一压。转身之前,却又不知为何低头看了一眼——只是这一眼,竟让他呼吸一窒。只见那纸头上赫然提着“北辰异动,顾氏篡逆”四字……他想起了曾经的那张五星连珠图,想起了黄昏中琼音公主那个模糊的笑,竟觉得全身发冷,如坠冰窟。
  忽而又觉得迷惑,那沈佩之拿到前面去、给光禄寺来者看的,又是什么呢?
  正思虑间,院外已有一串脚步声回转过来。
  卓偐方才回过神,来不及细想,伸手自一旁架上抽了本《周髀算经》,将那张图夹了进去。兀自负手出了值房。                    
作者有话要说:  
  ☆、101 凤凰台上忆吹箫(四)
  光禄寺派来取星图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儿,沈佩之见他面白无须,举止阴柔,方知这是个太监。心中一时有些不悦——在九卿衙门中供职的太监,身份往往是最为低微,处处为人所排挤。光禄寺派这样个人来见自己,足可见其轻视鄙薄之意。可自己只是个八品小侍召,有怨不得发,只得强笑着上前:“公公辛苦了,请问如何称呼?”
  “不敢当,咱家姓张。”张中谒微微笑了下,抬眼一掠。沈佩之只觉一道利光自那对老眼中闪过,在自己脸上刮上两下一般,竟有种霎时被人看穿的错觉。
  他心中微微一愕,继而取出星图,展平在桌上:“中谒者请看。倘若没什么问题的话,沈某便拿去给大典星盖印……”
  却不想那张中谒根本不看星图,一面吹着盖碗中的茶末子,一面颔首道:“嗯,很好……很好……”沈佩之一怔之际,听张中谒又道,“这图可真是叫人久等了,沈侍召快去吧。”
  他面带微笑,目中矍光闪烁。沈佩之听他话中有话,略一思忖,才明白过来这必定是湘王安插在光禄寺的人——他本以为自己办事不利,早已令湘王失望。却不想对方始终不曾放弃自己,如今还派了人来,同自己接应,一时心中振奋,激荡不已;一时却又想到自己前后行动,原来无一逃得出湘王掌握,不免又暗自出了一身冷汗。
  回转过后被穿堂风一吹,沈佩之微微打了个寒战。不知何时,值房的前后窗都被支开了。
  他来不及细想,走到桌边就去找自己画的第二张星图。可找了半晌,竟遍寻不见,他连忙将桌上桌下、连同字纸篓中都不放过,星图好似不翼而飞了。沈佩之心中大急,疑心是被风吹到了外面,一时也找不回来,无奈只得从袖中取出第一张星图,将那上面“圣主临朝,福泽安定”八个字涂了,在旁边改写成“北辰异动,顾氏篡逆”,应付了事。
  幸而大典星老眼昏花,也不曾细看,稀里糊涂给盖好了印。
  沈佩之这才将星图拿出去交给张中谒。自己回到值房,心依旧是怦怦直跳——若是丢了也没什么,还只怕是被有心人拿去了。当即也不顾头顶烈日,先在明堂附近找了一回,又将太常寺前前后后、大小公门转了个遍,一直到天黑,还是一无所获,只得惴惴回到值房中。
  今夜不是他的值,这时交班的小吏已经到了。沈佩之心不在焉,收拾了一下笔墨便要走,听那小吏在背后叫他,才想起忘了交值房的钥匙。
  那小吏瞧这位沈侍召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不由暗自称奇。
  待交还了钥匙,送走了这位沈侍召。那小吏百无聊赖,自个儿在值房中坐了一阵,不多时,却听又一阵脚步声移近过来,一个颀长人影出现在门前,居然是卓偐。
  不由愕然道:“卓大人还没有走呀?”
  卓偐嗯了一声,抬步走了进来。来到书架前,径自抽出一本《周髀算经》,收入怀里:“这书我借去看看,几日便还。你不必同人说。”
  太常寺专有一处书阁,值房里的这些都是旧书。那小吏自然连连点头:“卓大人拿走吧,便是不还回来,也没什么关系。”
  卓偐对他笑了一下:“那么多谢你了。”
  转过天来,那小吏果然自己都将这事忘了,卓偐是否系假公济私、有借无还,便也无从考究。更何况接下来,一封密信自安定山紧急发回长安。隔日竟传出定北军暴乱,全军哗变的消息,一时间朝野震惊,无人不议论纷纷。
  此事一出,还能想得起在病中的湘王的人,便少之又少了。
  湘王府门可罗雀,沈佩之再次登门造访,终于是见到了湘王的面——虽然也只是极为短暂的一次会面,究竟谈了什么,外人无从得知。
  而几日之后,一个八品小侍召被悄悄调离了太常寺,升任丞相长史。
  “沈佩之?”王丞相翻了翻名录,一时也有些摸不着门路。
  此刻他眼前这个年轻人生得眉目锋利,举手投足之间,自有种说不出的冷傲。王丞相心思转了几转,最终只认定这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托了门路空降下来。不免生出一股子厌烦,摆了摆手,令人带他下去熟悉一下政务,也暂时无暇理会他——此时,那封来自安定山的密信已经逐渐有了传言,长安城中都在议论,说定北军哗变,只恐是顾将军身有不测。帝国西北防线难保,一时人心惶惶。
  “不能让他们再传了。”第二日清早,王丞相在朝房遇到太尉刘虞,当机立断地说。
  刘太尉抬头与他相视,彼此都是微微苦笑。在大多数人还都蒙在鼓里,凭空猜测的时候,他们两个高层却都已得了信儿,顾将军之死确有其事。而种种恶果却源于皇帝派去的一名使者——这是如何都不能说的。眼下凶信显然是瞒不了多久,而要如何给顾将军的死一个合理的说法,至今令人莫衷一是。
  “不管怎样,今日朝堂之上,你我就一口咬定顾将军未死。”刘太尉长吐了一口气,“陛下讳莫如深……只怕此事还另有隐情,是你我亦未曾得知。陛下智谋深远,圣意不可妄测。如今……只能瞒得一时是一时了。”
  待二人商议计定,已是五鼓初起,明章街的尽头,雍华门缓缓开启。
  天色将明未明,百官自街上行过,除三公、九卿等高官领行于前,有内官提灯照明以外,其余人等“戊夜趋朝,皆暗行而入,相遇非审视不辨”。沈佩之这日是头一回脱离了“审视不辨”这支庞大的队伍,行走间昂首阔步,踌躇满志,虎视何雄哉。刘太尉很快注意到了这个随行在丞相身后的年轻人,自觉十分面生,不免多打量了几眼。
  待来到谆宁殿,永启皇帝坐于朝堂之上——这时是永启五年,皇帝尚不足四十岁,这对于一个帝王而言是颇年轻的。沈佩之也是第一次站在立这位人君这样近的地方,跪拜之余,不免偷眼暗暗打量,只觉得上首之人无论是相貌、声音,皆软绵绵的像一团面,毫不见英武之气。
  沈佩之心中嗤笑了一声,只想着此人对湘王,是差得远了。
  ——他此刻刚刚得到了一点为湘王做事的甜头,升任了这个丞相长史,志得意满之际,自然奉湘王为主,百般崇敬。加之这日早朝,百官为定北军哗变一事吵作一团。皇帝不加约束,坐在那里,俨然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更何况众臣之中,总有那么几个大唱反调、煽惑人心的,到最后,场面已有些不可收拾。
  “诸位不必多虑,顾将军尚在人世。”王丞相始终就是这么两句话。
  刘太尉年迈体衰,跟他们争论一阵,这时渐觉眼前发昏,声嘶力竭,怒道,“却不知诸臣僚咬定顾将军已死是何居心?岂非是盼望安定山防线尽失,胡虏长驱直入?”
  这话是万万无人敢驳的,说完之后,四下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这时候,却忽见一人越众而出,正是清早走在王丞相身后的那个年轻人:“刘大人,仆有一事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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