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薄命

第107章


  刘太尉虽不认得沈佩之,但知他是丞相府属官,当下只以为是来了帮手,大松了一口气,微微颔首,示意他请讲。
  只见沈佩之一笑道,“仆却不知,刘大人咬定顾将军尚在人间是何居心?岂非是要蒙蔽陛下,只待胡虏真有一日长驱直入,刘大人才好献城投敌,向匈奴人跪拜乞怜?”
  他这话说得阴毒至极,刘太尉顿觉脑中嗡一声,身子摇摇欲坠,险些要支撑不住。张口欲大斥他一派胡言,却不想沈佩之这话说完,竟引来一干人等纷纷附和,当中几个,俨然是与湘王素常走的极近之人——这些人都是些见风使舵的高手,一见有人出头,便跟着一个个跳出来指点江山。
  沈佩之毕竟初入官场,见自己一言竟如北辰星拱,心血一热,接下来的话几乎是不加思索,脱口而出:“若顾将军已身遭不测,此刻遮掩消息无济于事,反倒令将士寒心,朝臣迷惑!顾将军虽勇武,却不及陛下天颜龙威之万一,为今之计,唯有陛下龙御亲征,方可安抚边将,震慑匈奴!”
  这话竟连敢接的人都没有了。隔了许久,才听刘太尉颤声道:“奸佞……奸佞!你这是叫陛下……”
  这正是叫皇帝去送死啊。
  自定北军哗变起,西北边事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前方形势不明,竟还叫从未指挥过战争的皇帝御驾亲征……众朝臣面面相觑,心中皆道这个姓沈的怕是不活了。
  皇帝闻言却未恼怒,只沉默了一阵,目光忽地一转,落在下首空位上。这本是湘王的位置,如今因他还在养伤,自然是空着。
  皇帝看了一阵,面上不辨喜怒。继而又转头问道:“丞相以为呢?”
  王丞相心头突突直跳,刚刚明白过来沈佩之是湘王安在自己身边的一条暗线,之前自己心怀轻视,浑然无觉,此刻方后怕不已。一时惮于湘王势力,早已失了雍华门外定计的气势,任由一旁刘太尉盯到两眼冒火,他却只低头默默然不应。
  皇帝见状,长叹一声:“此事且容朕细思。”说完,竟顾自拂袖退朝去了。
  因这位陛下一贯脾性温和,如此举动,已经是龙颜不悦的表现。众人一时噤若寒蝉,各自低头趋步,鱼贯而出。沈佩之跟在最末,待跨出谆宁殿时,百官大多已走得远了。忽听一旁有人唤了一声“沈兄”,他不由一怔,只见卓偐自殿柱后走出来,双眉紧锁,一把捉住沈佩之臂弯:“沈兄今日太莽撞了,竟于朝堂上放胆狂言?”
  沈佩之一见是他,这才放下心来。慢慢地一笑:“这怎么能是放胆狂言?丞相与太尉两人自恃身威,哄骗诸臣僚,我不过是说出大伙儿心头所想罢了。”
  “此事纵谁来说,亦轮不到你。你根基未稳,如今却太过锋芒毕露,只怕招人攻讦,后患无穷。”
  这话说得沈佩之一愣,他自入朝堂这些时日以来,受卓偐教导、提携颇多,因而对卓偐尚有几分敬服。但听他说自己根基太浅,又止不住有些不忿,心道你虽瞧不起我,我背后之人说出来却还怕吓死了你,当下只是冷笑不语。
  卓偐见他丝毫不为所动,竟是一副顽冥不灵的姿态。沉默片刻,深深叹了一口气,“你当真不肯听劝?那一位心机深不可测,远不是你我之流可比,若不及早抽身,终有一天你难逃命丧他手。”
  他虽未指名道姓,沈佩之却凛然一惊。这才想起那张五星连珠图先在卓偐那里经过一次手,才被自己捡了去,之后卓偐面上虽无所动,心中却只怕早如明镜一般。
  沈佩之心中一阵狂跳,忽地问道:“我那张星图是不是你拿去的?”
  卓偐怔了一怔,见他始终执迷不悟。心中只想到自己虽领他入门,不想他还未学会走,就急不可耐跑起来,在歪路上拔足狂奔,话已至此,唯有分道扬镳的份。当下长叹一声,转身便走,而走出几步,又听见身后脚步声追来,卓偐忽想到昔日两人把酒共饮,击节长歌的情形,心中又有几分不忍,停住了脚步。
  “星图就是在你手里,是不是?”却没想沈佩之一开口还是问这个。
  见卓偐默然不语,沈佩之越发确信心中所想。面色微微一沉,“好啊,如今你是知情不报,若论起罪来,你同样脱不开干系——”他忽地嘴角一牵,露出个桀然的冷笑来,“若我有一天因此而死,只怕你亦不能得活。”
  此刻他们都不知,这话竟会一语成谶。
  而雍华门外,旭日东升,宽阔的明章街一路延展,红日照于其上,竟如鲜血铺就。
  卓偐大约从未想过,自己领沈佩之走过这条路,终有一日会再被沈佩之领出去。生死为伍,竟一直领到了黄泉里。
作者有话要说:  
  ☆、102 凤凰台上忆吹箫(五)
  “陛下后来什么都没说,直接就退朝了……”
  湘王府内,张中谒正复述今日清晨早朝情形。湘王听过后,便说道:“这个沈佩之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虽然语带责备,神情却显然是极为满意。一旁解蓝见了,随声笑道:“他胆子若是不大,又怎能得殿下青眼?”
  湘王也是微微一笑:“我对他可没有青眼。”
  这主仆二人视线一对,皆是心知肚明,沈佩之性子轻佻浮躁,是最容易冲动的那一种人。用来当枪使一两次便罢,倘若与之共谋大事,却还怕把握不住,反伤自身。
  只是那张中谒不知他们打的什么哑谜,兀自揣摩了一会儿,低声问道:“……殿下可是要将这人?”说罢手掌一立,在颈间做了个割开的动作。
  湘王微笑摇摇头:“不必。”由沈佩之这样作下去,不出多久,此人必自取灭亡。
  这一边张中谒越加懵懵懂懂,回过了事,忽听门外一阵少女娇脆的笑声:“二哥还不肯出门,在家里做缩头乌龟吗?”张中谒未曾想到有人敢对这位殿下如此作比,顿觉万分尴尬。悄悄抬眼,却见湘王并无半分恼意,唇边竟还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心中不由惊诧到了极点。
  幸而一旁解蓝对他连使眼色,张中谒方才回过神来,慌忙告退了下去。经过门前时只觉一阵香风,琼音公主不请自入,“二哥的伤还没好呀!”
  湘王伸手去拉她,笑道:“我的伤好没好,你不是最清楚么。”
  琼音面颊微微一烫,哼了声不肯过去,却被他不由分说拉到怀里,调笑之间,竟已浑然无一点兄妹的样子,分明是郎情妾意,缱绻羡爱。
  两人笑过一回,湘王便揽着她坐在膝上。他故作讶然,“哟”了一声:“今儿这分量见长。再这么着,二哥可抱不动你了。”
  这话本是戏言,却不想琼音听了,却低头沉吟起来。
  湘王往日常这样逗她,不知今天怎么就逗出了问题,自己也愣了一下。正想着找补两句,却见琼音忽一咬唇:“本不想这么早跟你说的。不过既然你猜出来,我就告诉你好啦。”说着凑近过来,耳语了几句。这几句话声音极低,旁人根本无从听清。只见她双颊含笑,又微微透着一点晕红,仿若胭脂薄施,不剩娇羞。
  却没想说过两句,湘王脸色陡然剧变:“什么!?”端起她的脸仔细观看,“你说真的?”
  见琼音点了点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都出去。”
  他二人蜜里调油,在这府中已不是什么秘密,除了湘王妃那边需留心背着些,其余时候皆不避人。众仆从得了这样一声吩咐,都还尚有些反应不过来,半晌,方才鱼贯退了个干净。只听湘王又道:“解蓝也出去。”
  解蓝眼中一抹讶色闪过,但见湘王面色阴沉,究竟是低头退了出去。
  他反手将门在身后带好了,却也不走远,在院中站定。只听门内隐隐传来争执之声,湘王再是冷酷无情,唯独对这个妹妹向来温柔备至,今日却不知怎么,音调一高再高。吵到激烈之处,解蓝隐约听到他说的三个字是“不能留”。
  什么不能留?
  纵解蓝心窍玲珑,一时也混沌沌没个头绪。不多时,忽听屋内语声一顿,琼音断断续续的呜咽传了出来。接着是一串脚步,门“咔嗒”一声开了,湘王站在门前:“去安排一下……”他竟然有些发抖,双手下意识在门框上一扶。
  解蓝跟随他多年,从未见他犹如此喜怒形于色的时刻,不免心中也猛地打起突来,颤声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叫人去将出云阁收拾出来,给琼音住。”
  解蓝不觉愕然:“公主殿下不回宫了?”
  “不能回……现在不能让她回。”湘王深吸了一口气,“便说她在我这儿小住几日,先将宫里应付过去。你且找几个可靠之人伺候,外院围起来,除送一日三餐外任何人不得出入。还有,去给我找个千金科的大夫来。”
  最后这句话一出,解蓝恍然之间便明白了,当即也如兜头一盆冰水,不知是惊是怕,浑身打了个寒颤:“是、是,奴才这就去……”还要再问什么,却不意对上湘王的眼睛。那双眼中的神色竟不知用何等语言能够形容,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解蓝心头一紧,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湘王今年已经三十岁了,还没有孩子。
  湘王妃一场重病后生育无望,这或许是他一生唯一一次有孩子的机会了。可是不能要。
  大夫很快便找来了,确诊了怀有身孕的消息,方要道喜讨赏,却隐约地察觉到不对。这屋中竟无人面上有半分喜色。
  琼音哭得累了,伏在枕上抽噎,湘王紧紧拧着眉,半晌长叹了一口气,将大夫引至外间:“开一副落子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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