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薄命

第112章


  湘王目色微微一动,心中自知她突然这样温顺大约是有些反常,但细细打量一回她神情,也瞧不出什么来。遂一时不愿戳穿,沿着她手背细腻的肌理缓缓抚摸,口中道:“是成是败,三两个时辰也足够了。你睡一会儿,醒来我便回来了。”
  他说着松开了手,谢长庭嗯了一声,敛衽退了一步,在门前送他离开。
  门外冷风呼啸,雪地一经踏足便“咯吱”一声,一步一陷。湘王裹紧了鹤氅,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这种倚门相送的感觉多少有点让人迷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回身抱抱她。但这个想法最终是不攻自破了,“回去吧。”他说。
  解蓝自外院迎进来,低低禀报了两句什么,湘王点了点头。主仆两人深一脚浅一脚,渐渐走得远了。
  “这二百名骑兵,皆是骁勇善战的死士,只需殿下一声令下……”
  解蓝今日的走路姿势十分奇怪,右肩总不自觉有些向下塌。却原来是他方才天未亮就到了,既不便破门而入,又不能戳在门前看他们秀恩爱,只得在雪地里站着等了许久。他肩上原有旧伤,盲风恶雪交加之下,更是疼痛难忍。
  湘王一见便也明了,待到了城门前,翻身跨上战马:“解蓝就别去了,本王离城之时,此间事务还需由你总领。”
  解蓝闻言忙忍痛一拜,不尽感激。遂退到一边令人开了城门,那雾色中的黎明如画卷一般,缓缓展开在眼前。
  湘王坐在马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见城头士兵人人身着厚衣,聚在风雨篷下,拥柴草取暖,一时又想起昨日谢长庭在城上布施的情形,也不由微笑了下。伸臂一挥,二百轻骑扬风踏雪,奔入城外莽莽平原之中。
  天色渐渐亮起来。
  小院的门“吱呀”一声,关而复开。谢长庭站在门前,此时她颜如冰雪,眉目间温存之色尽褪,迤逦走下台阶。只听院外悉悉索索,不多时,一条灰色人影一闪而入:“谢夫人!”这人身材瘦小,正是几日前被她自牢里放出来的石虫儿。
  见他纳头要拜,谢长庭一摆手止了:“我问你,殿下出城了吗?”
  石虫儿忙点点头,他是昨夜当值的城头守军之一,今早换值前,他是亲眼看着湘王带兵出城,随后来悄悄溜过来给谢长庭通风报信的,“请夫人放心。您所托之事,小人皆已安排妥当。”
  他原本是符止旧部,若非绝对忠诚可信,符止带来一同诈降的五个亲兵之中也就不会有他了。难得他身曹心汉,眼见身陷囹圄、四面楚歌,依旧不愿背叛旧主,只苦于同盟太少,只有五人,成不了什么事。当日符止叛逃出城,石虫儿恐湘王腾出手来,派兵出城追击,方才带头在城头煽动了一场哗变。本以为事成之后,一条性命要托付在狱中,却不想谢长庭又把他捞了出来,安排他去做几件事。
  其实在他看来,谢长庭要做的这些事真是有点奇怪的,什么点数城头守军数量啦、向城内商户暗中求购火油啦、每天登上谯楼辨别一下风向啦……不过他心怀感激,对谢长庭唯命是听,倒也一切办得十分顺利。
  到这日万事俱备,新年元日,正逢去旧迎新,万物发生,呼啸数月的西北风今日骤止,城头之上,悄然起了东南风。
  “我们只有不到三个时辰,午时之前,他便会回来。”谢长庭抬起头,看着隔云日出的微光。她轻声道,“动手吧。”
  而与此同时,江陵城中驻扎定北军已乱成了一团。
  一张星图悄无声息地流入定北军大营,短短一夜之间,竟遍传全军上下。清晨范融出来巡营,见士兵忙乱吵嚷,各营不安其位,不免大为光火。方要训斥时,却有人呈上了这张星图,范融大吃一惊:“这是自何处来的?!”
  这正是当年逼死顾将军的那张星图无疑,范融始终对这一桩悬案耿耿于怀,一见那硕大的“北辰异动,顾氏篡逆”八个字,一时热血上涌,竟也不及安抚,四处抓着众人盘问。却都说此图是自湘王府出,众口一词,皆咬定当年正是湘王设计,暗害于顾将军。这流言不知从何而起,一时竟策动全军,深信不疑,兵将们操戈披甲,群情攒动。
  范融虽觉此事来得过于蹊跷,但将那流言细一品,前后逻辑串联,严丝合缝,竟是真假难辨了。口中虽呵斥众人不得闹事,各自回营,心里却也止不住有些摇摆。
  众兵将见他尚且如此,当即哄然炸开了锅,蜂拥而出,有的直杀湘王府,有的欲向城外出逃,有的伺机劫掠一番……一时数万定北军,去了十之七八。范融拘之不住,正忙乱之际,忽见营外一骑探马狂奔而至,到近前收势不及,竟滚下马来。
  “——范将军,大事不好!城上走水了!”
  范融大吃一惊,抬头见不知何时城头上果然已是浓烟滚滚,冲天而起。火借风势,竟烧得又快又邪,一霎燎遍了围城四面,城头土石崩落,守军推搡奔逃,血肉相践,一片娑婆海似的炼狱景象。待范融匆忙赶到城下,四处已是哀鸿遍野,纵他从军多年,此种惨景还是生平第一次所见,一时又惊又怒,喝到:“还能爬起来的,速速十人结一队,依次随我搬水上城救火!”
  “没用的,城上都是谢夫人昨日新送来的冬衣和柴草,不烧完不会灭的……范将军,劝你别去送死啦……”几个兵丁懒洋洋对他道。
  他们棉衣未能及时脱下,虽保住了性命,身上却被烧得焦黑,一时只是躺在雪地里装死。任凭范融如何驱赶,也无一人愿去。正争执之间,城中关西铁骑的主帅也闻讯赶倒,见了范融,劈面便出言指责他管理不利,策反定北军哗变。两方主帅争执不休,定北、关西两军相互厮杀,彼此立时混战成一团。
  火势迅猛,驻扎的王师也很快发现了城内出了状况,一时军心大振,请战之声不绝。
  符止走到了辕门外,极目远眺,只见江陵城头一片火海,狼烟升腾,忽而想到《胡笳十八拍》中二句:“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不知愁心兮说向谁是?”心念微动,才想起临别那晚,谢长庭遗落的那一句——
  “原野萧条兮烽戍万里。”
  此情此景,竟与这句话丝丝入扣,毫厘不差。
  原野萧条兮烽戍万里——原来她指的正是现在——从那晚起,她心中就一直谋划着这日;从那晚起,他也在一直等待着这日。不能早一分,也不能晚一分,早则太急,晚则太迟。
  出我之口,入你之心,尽天下再无第三人可知。情至深处,该当如是。
  辕门前战鼓声响,如闷雷滚落。三十万王师倾巢而动,行伍严整,马蹄动地。似是万古群山,六出冰花,皆纷纷然为之崩落。
  符止手提长刀,翻身跨上紫玉骢,高声道:“——攻城!”
作者有话要说:  风向应该不是春节那天转。我地理不好弄不清楚,姑且就这么看着吧_(:з」∠)_
  ☆、106 惘然人间路(上)
  
  此时江陵城的大街小巷,陷入了一片极度混乱之中。
  数千定北军将士群龙无首,涌向湘王府,将四面围了个水泄不通。解蓝见势不好,一面派出人手、快马加鞭出城去给湘王送信,一面殊死搏杀,抵挡乱军。奈何寡难敌众,他身边组织起来的也不过是些家奴、侍女,不多时逃的逃、死得死,零落殆尽。
  解蓝见已独木难支,当即咬牙扼腕,将湘王府付之一炬。自己则趁乱自閤门出逃,七弯八绕,甩开追兵,独自向湘王妃的住处来,径自破门而入。湘王妃吓了一跳,顿时面露警惕。
  解蓝苦笑了一下:“娘娘快些收拾一下,我送您离开这儿。”
  湘王妃愕然道:“出什么事了?”
  “城中驻军哗变了。”这时候解蓝其实也有点茫然,只知道定北军反了,但怎么反的、为什么反、主帅范融又去了何处……具体却是一概不知。但无论如何,“如今殿下尚领兵在外,城中一片大乱,绝非久留之地。”
  见湘王妃皱眉不语,他心中一急,“请娘娘保重凤体,万勿同以往那般执轻生之念!娘娘身份特殊,乱军寻不到殿下,定会对娘娘不利,您留在此处不过平白受辱,还请快些动身吧!”
  “轻生?”湘王妃似是觉得有些好笑,摇了摇头,“我不会了。”
  轻生的想法她确实有过,可是不会再有。这句话她曾和谢长庭说过,谢长庭也曾和她说过——
  “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因为死了,就真的永远被困在这里。她无比庆幸自己活了下来,这半年来病痛、耻辱、孤闭的日子……她想过死,可最终是凭着这句话撑了下来。她就要走出去了!这一刻,她想哭又想笑。她知道自己走出的不止是这间锁住自己半年的房子,而是这一段从开始就错的姻缘、这九年注定无果痴缠、这一场永远追之不及的梦。
  她终于能醒过来了。
  湘王妃起身收拾东西,解蓝见她终于挪了窝,提着的一口气方才落下。这时候,却忽听巷外一阵脚步纷杂,金戈相击,转眼到了门前,将门“砰、砰”砸得震天响。
  他心知如今城内尽被乱军所占,这一处院落尽管偏僻,但早晚会被寻见。当即心中一沉,对湘王妃嘱咐了一句:“你在这儿别出声。”自己则掩门走了出去,将院门一拉,霎时冲进四、五个定北军卒,手持长刀,团团将他围住。见当先一人冲到面前,解蓝冷笑一声,低头一让,侧身自那刀下让了过去。
  他这一静、一动之间,步法相当精妙,猱身而上,左手一挥,那长刀转眼已夺至他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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