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薄命

第113章


对面几个兵卒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忽而齐声暴喝,扑将上来。刹那乒乓一阵兵刃相接之声,解蓝一时不备,肋下一凉,被刀锋堪堪掠过,顿时划开一道血口。
  他右手曾被符止所废,不可再用,左手握刀到底不便,此刻虽心有万般余恨却力有不足,身中数刀,渐渐被逼到墙边。垂死挣扎了一阵,左臂又是一痛,长刀“呛啷”一声落地。
  一时间,数柄长刀齐刷刷横了过来。
  “好!好——”他心知今日已无幸,不惧反笑,“都是报应,我的报应也到了……好啊!这是老天开眼,我的报应终于到了!”说着面显狰狞,仰天长笑道,“娑婆苦海,众生芸芸……下辈子,宁做蜉蝣一秋,也好过做阉人过一生!”
  “你是该死,但你该死并不因为你是个阉人。”这时候,忽听门外有人说道。
  解蓝猛一怔,回过神来,只见谢长庭提裾跨过门槛。那几个定北军卒方才还满面煞气,见她来了,却纷纷低头避让过几分。
  解蓝心念一转,电光火石间方明白过来:“是你?!”
  “是我。”谢长庭缓缓走到他面前,“都是我。”
  今日所发生的一切,皆出自她手。自湘王出城开始,城墙走水、定北军叛乱、城外王师进攻……一步接着一步,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用几个月的时间,慢慢布了这一场局,这期间她的温顺、她的认命、甚至她心怀不甘的垂死挣扎……骗住了他,骗住了湘王,骗住了所有人。在一两个片刻里,解蓝真的感觉面前这人有些可怕。但一转念间,却捕捉到了一个重要的疏漏:“那你呢?”
  他嘲弄地望着她,“你毁了江陵城,可是别忘了,你自己也被困在这城中。”
  “这就不劳中人费心了。”谢长庭淡淡一笑,“我自有办法走。不仅如此,我还要带奉婉走。我和她说好的,总有一天,我要带她离开这儿。”
  “你做梦。”解蓝冷冷盯着她。此刻即便身陷囹圄,被人横刀于颈,他面上却没有半分惧色。那一瞬眼中精光迸射,依旧令人胆寒齿冷。
  谢长庭瞧了他片刻,忽而一抬头,对定北军等人道:“放开他。”
  那些人不免大大一愕:“夫人当心?这阉竖会两下子呢……”
  谢长庭摆了摆手,那几名定北军只得缓缓撤刀,向后退去,但目光警惕,依旧在解蓝身上来回地扫。
  但解蓝确实并没有动,就那么冷然睁着双眼,瞧着她走到近前。谢长庭忽一俯身,在他耳边说道:“其实我有千百种法子杀你。”顿了一顿,“我也有千百个理由,是因为你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是为了你与你主子做下的那些坏事……你是早该死了,这与你是不是阉人无关。”
  “但你有万般不好,却偏又是个极深情的人。甚至不止一次,你舍命救过奉婉。为这,我今日放你一条生路——”
  她直起了身子,看着他,“你逃命去吧。”
  解蓝抬起眼,与她对视好一会儿,方才相信她所说是真话。不禁微微苦笑了下。冰冷的雪水渗透他的衣衫,好似要渗入他的骨髓之中。此刻坐在雪地中,只觉全身的力气都快要融进了雪水,肩上的伤仿若一处毒源,渐渐麻痹了他的全身。
  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深情……”他动了动唇,慢慢将这二字重复了一遍。忽又笑了出来,“殿下难道就不深情?可你呢,谢长庭,你又是怎么对他的?”
  这话竟说得谢长庭沉默了一下。片刻之后,她叹了一口气:“解蓝,你是一心求死吗?”
  解蓝看着她,目中微微掠过一丝惊愕,未曾想到她会看穿了,可最终变作了一抹难以言喻的悲凉。他不是求死,可他已经没有能活的路了。即便今日逃出去,又能逃多远?谢长庭有句话说的不错,他早该死了,为他所做的那些事、为他所造的那些孽,即便活着出了这里,尚有无数人等待将他千刀万剐。
  更何况,只要他剩一口气在,他便不会逃,他不会离开这个地方一步——他不可能让谢长庭将奉婉带走——但是奉婉她想走,他其实从来都明白的。他痴守多年的这个女人,从来没有爱过他。
  “是啊……”他箕坐在地,忽又仰头大笑起来。笑到最后气息不匀,心口一热,竟咳出几口鲜血,“你动手吧,”他抬头盯着谢长庭,“来啊……谢夫人,送我最后一程,来。”
  他此时口含鲜血,极阴柔白净的面容上,却始终带着一抹微笑,形如鬼魅,竟连那几个定北军见了都止不住打了个寒噤。
  谢长庭却轻轻点了点头,俯身拾起了落在地上的长刀。那刀对她而言显然有些沉重,微微打了个晃,她方才稳住身子,一步步向解蓝走去。
  解蓝始终死死盯着她,如修罗,如恶鬼,“我不会放过你的,”刀光映亮了他的面孔,他咬牙做出最后恶毒的诅咒,“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谢长庭……你毁了我、也毁了殿下,你毁了这一切……九幽黄泉,十八层地狱……我等着……迟早有一天,你也要下……”
  她却只简短地道:“好。”
  刀光如白虹贯日,在半空一掠,转瞬没入解蓝胸口。那尖锐的怪笑声变得嗬然起来,犹自桀桀不止,“总有一天……十八层地狱……你……你害怕吗?”见谢长庭摇了摇头,解蓝灰败的脸上掠过最后一丝诧然——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怕?
  可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因为我,问心无愧。”
  谢长庭看出他心中所想,最后给了他一个答案。她反手猛一用力抽出了刀,一大蓬鲜血溅在雪地上。如点点红梅,一霎春风回暖,嫣红开遍。
  那最后一抹惊愕熄灭在他眼中,解蓝的尸身萎顿在地。谢长庭扔了刀,上前在他腰间摸索片刻,摘下一枚沾血的牙璋牌收入怀中。转身走进内仪门,厅堂之上,是漆黑牙雕走百病的屏风,绕到背后,她轻车熟路寻到后院中来。
  湘王妃正在房内收拾细软,听到脚步声,还以为是解蓝去而复返——此处距前院甚远,方才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此时回头见了谢长庭,愣了一下,惊喜交加,说不出话来。
  谢长庭也没有解释什么,只道:“此间事已了,我们走吧。”
  湘王妃方才回过神,二人相视一笑,谢长庭早就答应过的,总有一天她要带湘王妃离开这儿。那时她们皆身不由己,如笼中之鸟,这个承诺看上去是那么遥遥无期。可她到底没有食言,这一天终还是到了。
  她们自由了——
  湘王妃长舒了一口气,胸中轻快无限。念头一转,忽又有些踌躇:“那解蓝……”她不知道谢长庭是怎样摆平的所有事,但既然她出现在这里,那么想必解蓝是败在她手。一时心中恻然,不忍道,“能不能……”她生性慈忍,无论解蓝如何求她、逼她、迫她……她对他虽没有爱,但也绝没有恨。
  对上她殷殷双目,谢长庭低声叹了口气:“放心吧,我已放他走了。”
  听她这样说,湘王妃松了一口气,起身随谢长庭向外走去。谢长庭不愿让她看见前院中惨象,便说前院临街,人多眼杂,两人从后院出了门。
  这时江陵城军民一片大乱,已然守不住了,王师前部冲破城门,锐不可当,正与城内剩余驻军进行激烈巷战。此外定北、关西两军犹自相残杀,百姓逃难,混乱不堪。幸而王师前部人数不多,还未杀到城中腹地。谢长庭与湘王妃沿窄巷一路走来,远远见一个人影徘徊在路旁,正是红零。
  却原来是昨夜湘王在谢长庭处过夜,她没好在跟前伺候,今日一早回来,才发觉已人去屋空。她寻不着谢长庭,又听说湘王领兵出城去了,一时惊疑不定。直到湘王府内起火,她独自逃了出来,此时正六神无主,不知何去何从。忽见谢长庭从巷尾走来,红零又惊又气,正待过去好好审她一回。谢长庭却已经几步上前,一把攥住她上臂:“你想死还是想活?”
  红零本来还是会几招的,但此时见谢长庭疾言厉色,全身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煞气,她一时竟连挣扎都没有一下,直接被问呆在那里。
  许久,才哭丧着脸道:“谁会不想活?可眼见着,咱们都快活不成啦……”
  谢长庭手劲一松,一时也觉得有点啼笑皆非:“你想活就好,跟我来。”她说着又向前走去。红零愣了一会儿神,也觉得实在是没什么办法了,只想着听天由命,垂头丧气跟了上去。
  不觉间天已大亮了。
  她们仨在城中穿行了一阵,忽地视野一开,出现在面前的,是一道高耸巍峨的城门。只是这新年雪后、本该静谧祥和的城头之上,此时却是一片修罗地狱般景象。空气中,四处充斥着焦烂与血腥混合的气味。
  湘王妃只觉眼前一阵眩晕,几乎要干呕出来。
  “扶着她。”谢长庭的脸色渐渐转为严峻,吩咐了一句,同红零一左一右架起湘王妃。
  红零见此时城门洞开,心中不由一喜,只道谢长庭要带她们这样趁乱溜出城去。不想谢长庭反走到烧得焦糊的城墙一角,待到近前,才见那墙角下竟停着一辆油壁马车。
  红零简直大喜过望:“可以呀!你连这都准备啦!”
  谢长庭并不理她,抬头向那马车的驭夫递了个眼神。那是个身材瘦长的男人,此时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张熟悉而市侩的脸:“东家!”
  谢长庭方才露出一点点儿的笑意:“绍绍呢?”
  “在这儿呢,东家快些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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