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袖手与君归

40 峰回


刘翼深深下拜,“末将…拜别将军!”
    庞统颔首,“你就为本王传最后一次令吧——”,他眉峰一拢,便是寒刃般的戾气,“即刻封府!除你和柳妍之外,任何人不得出入!”
    “是!”
    看来那帮老东西们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这一回,本王要让你们好好记清楚本王的手段!
    经过顺藤摸瓜的盘查搜索,暗里的朝党之争摆上了明处。新一轮的暗杀、血洗、罢黜、查抄,因缺了庞籍相对圆融的手段,此番争斗落幕得比之前次更为急促血腥。先前隔山坐望的官员们火烧眉毛一般不分日夜在中州王府门前求见,尚有可用的便被庞统好言劝回,任由弃子们在门外哭号。而对那些尚不能动的,庞统一一亲自拜访。
    庞籍去后,百官终于看清庞统的手段,狠辣凌厉的武将作派加之刚不乏柔的政治手腕,打压上宁有错杀、没有放过,拉拢上投之以桃、恩威并用,比起其父一贯融通圆滑的权谋之术,更加震摄人心——毕竟这个人并非庞籍一样的文臣,而是掌握着整个大宋半数以上兵马的将领。治平五年二月,这番不为百姓所知的争斗暗暗开始,又于一个半月后悄悄结束。
    只是庞统领兵出身,本性上比起怀柔,更喜好杀一儆百的手段。若庞籍尚在,必不会牵连如此之大。此番庞统一人主事,一来一往之间,朝堂上一夜之间竟空出十数之缺,包括三司使、御史中丞、户部尚书、礼部尚书等位,关系重大不可久闲。庞统和群臣商议良久,定出几人,还有几处尚待决议。
    中书侍郎袁旭踏入王府书房的时候,庞统正在沉思。他装模作样高声叫道:“下官、中书侍郎袁旭求见。”
    庞统抬头,无奈地皱一皱眉,随手指了身旁的位置。
    袁旭又是一躬:“下官、谢座。”
    庞统终于看他一眼,开口:“何事?本王忙得很。”
    袁旭一本正经地在座上说着:“下官此番前来,正是要为王爷解忧。”说罢,拿眼睛瞄了瞄他,又作势垂下眼角。
    此人乃前任刑部尚书袁孝安次子,同庞统自□□好。即使庞统在外带兵多年,他们也一直互有联络,早是兄弟一心。二人私下相见,通常不循规矩,笑骂嬉闹惯了的。即使这些年岁数已长各自位高权重,在朝堂下也还是谈笑风生近乎百无禁忌。
    庞统正为官位空缺之事忙得焦头烂额,他却偏偏要来挑衅。庞统刚要开口去骂,却见那边演了这么一出,必然是有合适的人选。料想是见他有求于人,希望他自低低身段。庞统心里一边骂,一边也端起茶杯慢慢喝几口,斜斜睨他一眼,“哦?”
    袁旭还想再挣扎一番,奈何虽然自□□好,多年血雨腥风却早熏得他这个兄弟满身戾气,他一介文臣,生生地受,还是受不住的。他要用积威来压,想来先低头的还是自己。袁旭低头翻个白眼,再抬头时已准备谈正事。
    “不说笑了,对了,礼部尚书的缺,如今可有人选?”
    “还没。”
    “那——我想举荐一人。”
    “谁?”
    袁旭投他一个“别急嘛”的眼神,心里多少暗爽扳回一局,但正事还是要说:“擢用此人,好处至少有三:眼下朝堂尚且不稳,王族旧臣心生疑虑,正宜安抚拉拢。此人系先皇近臣,忠心耿耿深得圣眷,此时启用,可安百官之心,此其一也;况其才名天下,诗文风流,在士子间声望极高。自新帝登基便有许多文人不愿入仕,还传为雅谈,此般对我朝擢拔人才极为不利。若用此人,可示我新朝招贤纳士之诚意,亦可趋导文人参加科举,此其二也;兼其谦雅通达,善理邦交,若…”
    “不必说了,”庞统叹口气,“他不可能回来帮我。”
    袁旭深深看着他:“我大概知道你们当年何等对立,然而眼下边关平定百姓安居,你做成这样,他难道还不肯罢休?况且你不是说他一向心怀天下,如此就更该…”
    “我累了,”庞统挥一挥手,“此事容我想想吧。”
    “也好。”袁旭叹一口气,举步向外走,临到门边又说一句:“你近来憔悴多了。”
    袁旭走后,庞统本欲继续处理政务,偏是心绪纷乱五味杂陈,被那个故意冷落许久的名字搅得不得安生。
    公孙策,策…
    你如今可好?
    庞统揉了揉发涨的眉心,终于站起身来,独自出了王府。
    华灯初上的汴梁城西市,红袖倚楼酒旗招招,熙来攘往车马云集。
    许久没感受过这等逍遥热闹了。身处边关自不必说,便是在京城,他也有多久没离开过王府了?庞统自嘲一笑,想来自己是老了,若在七八年前,他定要挑那奢华旖旎的揽月阁,自有老鸨找来一众长袖生风娇柔入骨的美人,莺莺燕燕倚翠偎红,风流销魂又是一夜。然而现在,他只想换了装束独自一人,挑处雅致的茶亭酒肆,安安静静呆上一阵。
    自八年前对辽一战过后,庞统便长居京城。除去年远征西夏,他再未踏出汴梁一步。此番走马长街四下相顾,往日流连的旧地,竟多已换了招牌;而昔时身畔相随之人,亦是天各一方,几厢零落。
    庞统再行一段,忽见前方一处酒肆依河而建四面来风,三层台阁华灯流灿,装饰的青纱飘飘摇摇,笼着其间深深浅浅的人影,隐约可见四处悬挂的诗句文章。偏偏他身在数丈之外,便闻楼上推杯换盏热闹非凡,仔细看去,却是一班班文人相聚,各自围坐相谈甚欢。庞统引马前行,停在酒肆之前。
    翰芳楼。
    想来是时下文人墨客常留之所。庞统微微一笑翻身下马——便也去凑个热闹。
    庞统在酒肆二楼临窗而坐,点了陈年的碧光。邻桌聚着三五文人,虽是书生装扮,衣饰却于素雅中透着华贵,想是富家子。庞统扫他们几眼,也就安静自饮。奈何那几人说到兴处,声音稍大,连带着旁边的庞统也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灰衣书生道:“若单论诗词,时下此二人虽并有‘修策’之名,但前者词章窈眇,后者亦豪亦清,大不相同。”
    他对面白衣的青年看来年纪尚轻,摇一柄清素的纸扇,扇面只提着一行字。他摇头笑道:“祈年兄,你方才的话也不尽然。此二人虽被并称,但也有高下之分。依我看来,还是醉翁诗句深婉清丽,带前朝余风。”
    “哈哈哈哈”,开口的是他身边的男子。庞统不由侧目,只见他青衣净雅,未语先笑,“清远,你喜欢婉丽诗风的癖好,还真是十数年如一日啊。”
    “要你说!”白衣青年似有些恼,“啪”地收了折扇,便去端桌上的酒。
    青衣男子语带安抚:“束竹公子之诗气势旷博流泻自然,亦不乏清雅婉转之辞,当为我辈学习典范。如何不好?”
    白衣青年将酒杯往桌上一搁,“我就是不喜欢公孙简文!”
    公孙简文?策?庞统之前自己想着心事,任他们言来语往也不关心,只偶尔抬头看上一眼。现下公孙策名字被提及,他才恍悟他们一直议论的“修策”,乃是何人。既然如此,他便凝了心神,细听他们如何议论。
    见白衣青年有些恼,青衣男子叹口气,温言道:“你可知束竹公子何等为人?”他饮一口清茶,慢慢道来:“去年我朝大军远征,意在平定西疆,清远必是知道。”
    白衣青年只“哼”一声。
    “我军先是长驱直入胜战频频,然而毕竟深入敌境,夏人又是出名的骁勇善战,便有一阵连吃败仗战况危急。”
    “那是主帅无能,又与他公孙策何干?”
    庞统在一边听得清楚,并不恼怒。惯经大风大浪死生一线,此等世人言语,早入不了他耳他心。
    “我听说束竹公子的《征词》、《谢驿史》便是作于此时。”
    白衣青年缓了脸色,却还是回了一句:“便又如何?”
    “恩,清远是否知道,此间还有个故事。”
    “哦?”
    “据闻那时束竹公子夜半得梦,于朦胧中记下《征词》一首,便又转去熟睡。次日清晨醒来,见桌上墨迹淋漓,一读之下脸色大变,即刻招来书童要他烧掉诗稿。书童烧诗之前看了两眼,将其记下,方有此诗悄然流传,甚至有传闻说公子本人尚被蒙在鼓里。”他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当时书童问他为何要烧,公子摇头曰,不祥,后便重作《谢驿史》一首,以求大军安好。”他语毕看着白衣青年,“诗如其人,中正谦和,亦豪亦雅,忧心国事,深恐百姓陷于水火。如此情操,清远缘何不喜?”
    他们又说了几句,庞统已全然再听不见。他霍地站起来到他们桌前,抓住青衣男子手腕,“那两首诗写些什么?”
    青衣男子还未说什么,那白袍青年先大吃一惊,立刻上前去扯庞统的手。
    “你做什么?!”
    庞统被他一抓一拉,方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妥,忙松开手吸一口气,对着青衣男子微微一礼:“公子见谅。方才在下一时情急,失礼之处,望公子海涵。”
    青衣男子打量下这凭空发难的来人,虽心中奇怪,却颇有雅量地一扶:“哈哈,不妨事。——阁下可是想要知道那两首诗的内容么?”
    庞统定住了神,对他微微一笑,气度高华:“正是。”
    “文彦,此人无礼,休要理他。”白衣青年犹自不平,却在庞统一瞥之下,讪讪住了嘴。
    青衣男子眼看挚友为来人气势所慑,便不着痕迹向旁一挪,半挡在庞统身前,语气诚挚:“清远年少不懂分寸,让阁下见笑了。”说罢,他便以右手食指蘸一点盏中清茶,在乌黑的桌面上勾走游龙,正是先前所议二首。
    《征词》诗曰:
    碧血殷殷铁甲穿,由来征战几人还?
    为君走马传捷报,但记君家在永安。
    《谢驿史》诗云:
    战士轻七尺,高堂泪不干。凭君急走马,为语报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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