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袖手与君归

48 故人


“——哈哈哈,袁大人!”袁旭还要再说什么,却被一个声音豁然打断。“你有所不知啊。公孙策向为先皇近臣,备受倚重,当年怎么可能枉顾律法,做出不告而别之事?——自是先帝允了的——你说是吗,袁大人?”
    早先见到公孙策重现朝堂,众臣便在暗自议论纷纷,猜测着来龙去脉。当年关于他和中州王爷庞统的那些流言,自是该知道的,全都心中有数。而四年多前那个风云忽变的夜晚发生过的旧事,却连同曾被染红了的汴梁河水一起流走,慢慢变淡,不留微痕。被卷入其中的人们大多早成一抔黄土,侥幸留下来的那些,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又不该。
    于是旁人再也无从知晓,那夜这个被人暗指奴颜媚骨的幸臣,是怎样怀着一颗取义成仁之心义无反顾夜驰百里,执拗地希望凭着微薄的一己之力扶广厦于危倾;以及他又是如何亲手撕碎了自己毕生的光荣和梦想,挥刀断水,一去不返。
    方才袁旭的忽然挑衅,竟是对公孙策还朝一事颇有微词。而庞统此时那微微一笑中暗含的锋芒,更是刺得群臣心头暗惊——自打新朝立成,袁旭便从来都是庞统的左膀右臂,现下居然和其公然相左。众臣皆噤若寒蝉,静观其变。
    对上庞统眉梢眼角的笑意,袁旭心中打了个突,便也一笑:“既然当年之事王爷如此肯定,那定然是下官记错——”他顿一顿,不再看庞统脸色,却微转过头,竟是朝向了公孙策,“只是不知,公孙大人年少有为,正当大展抱负为国效力之时,却忽然辞官离去,可是有何难处?”
    感受到袁旭两道目光正正射来,公孙策只作不知,径自低垂了脸不听不看,好似一切与己无干。
    “公孙大人——”袁旭却不肯就此罢休,微微地又逼近一步。
    公孙策依旧闻若未闻,安安静静站着,仿佛要直到天荒地老。
    “袁大人真对公孙大人关心得紧。有此情谊,大家以后共为一殿之臣,必可同心同德,为社稷尽心尽力。好哇,好!”庞统言语含笑,带头轻轻击掌,似是欣慰非常。百官迫于威慑,齐声下拜:“皇上洪德,得此良师贤臣,社稷幸甚——”
    袁旭亦随众跪拜称颂。唯余庞统一人御前免跪,昂然于殿,冷眼看着身后朱紫官袍叠叠纷纷。
    幼帝抬手,百官平身,皆以为此事已了,却有一人排众而出:“皇上,老臣不才,亦斗胆向皇上举荐两人。有公孙大人和这两位大人教习,文武兼修,必为天下万民之福!”
    众皆侧目,去看此时仍敢来捋虎须之人——却是三朝元老,平章军国重事阮承焕。
    庞统暗自一哼。老不死的家伙!赵祯在时就因其年事已高授此虚衔,平日或可不朝,即使到了他也多不开口,总显得昏昏恹恹。可他能历经三代屹立不摇,自有安身立命、左右逢源的法宝。先前一直没有动他,一来因其面上向来只作袖手旁观,无甚把柄;二来他不掌实权,轻易动之逼人太紧,反倒打草惊蛇。
    阮承焕忽然出头,引得群臣一阵盘算:竟是不知何时他和袁旭已成一势,或是趁机做了黄雀,倒让袁旭白白当一回捕蝉之螳?
    “哦?阮卿有何举荐?”清脆的童音忽然打破一殿沉寂,带着孩童懵懂的好奇和天真。庞统微斜一眼,却是不言。
    “皇上圣明!老臣愿举礼部尚书韩琦。公孙大人才名天下,韩大人亦是少有的青年才俊。文章政事有此二人共同教习,一来取长补短,二来分担辛劳,岂不甚好?”阮承焕几句一喘,说得时续时断,却字字清楚,滴水不漏。“然此二人皆文臣出身,我大宋历代先皇,俱是文武双全。老臣觉得,若得威远上将军(庞敏封号)教习武道,强身健体,则社稷幸甚、万民幸甚。”他说罢颤巍巍跪下,“还请皇上体恤臣等,尽心向学,以慰历代先皇!”
    庞统在旁微微冷笑。阮承焕啊阮承焕,你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可是不想安度天年?!
    “还请皇上体恤臣等——”身后,是一众大臣应和之声。
    “准奏——”
    “且慢!”太监尖细的声音才唱到一半,庞统便出言打断。他对着幼帝微微一笑:“皇上,阮大人所言极是,但庞将军军务缠身恐有不便,何妨再加一人,如公孙大人与韩大人一般共同分担武课,皇上以为如何?”
    “王舅所说何人?”
    “马军副部指挥使、平西将军——狄青。”
    “既然王舅举荐,必然不错——准。”
    “皇上英明。”
    “——臣等,恭贺皇上得此良师——”
    公孙策打散朝以来,一路在轿中想着方才之事,直到踏进府门尚在思量。现在的住处仍是他四年前的旧宅。其实离京之后,他有时也会想着昔时旧地早当蛛丝满布,亦或已被夷平,另起做谁家新府,不由惆怅。直到重进京城转上了熟悉的街道,他还想着得在驿馆中暂住一阵了,却何曾料到那队侍卫带着自己兜兜转转,推开了昔年日日经过的朱门。
    府中仍是那样,除了门上 “侍郎府”的匾额改作了“学士府”之外,里面茂林修竹、兰清桂芳,一花一木、一水一石,皆是旧日模样,不曾稍改。
    甚至连人,都是一样。门开的那一瞬间,露出老管家张伯熟悉的脸,伴着老人涕泗横流的那句“老爷,您回来了”,霎时让公孙策一阵鼻酸,“是…我,回来了。”
    公孙策径自微低着头凭着记忆引路,并不理会身边张伯那番“怎么这次回来这么瘦了!老奴叫厨房炖了参汤,这就给老爷送到房里…”的一阵絮叨,不多时来到书房门前,便自顾推门而入,把老仆“老爷可一定要喝啊”的嘟囔关到了门外。
    别人他或不敢说,可袁旭同庞统何等交情,竟在群臣面前公然相左,是为了什么?他可不会认为,袁旭此出真是为了一个“公孙策”,那么,只是凑巧,或是必然?而阮承焕,又在当中扮着何种角色?另外,还有庞统,他的态度——
    庞统……
    公孙策目无焦距地呆望着窗外竹影,忽然心中有个地方被这个名字一拨,带起难以名状的滋味。那日他初见故人,心中激动难言,不由抓住张伯的手,听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过往。对这个老人,他实在有愧。昔日自己不过举手之劳带他进府,他夫妇二人却不仅把一应事务妥当打点,还如亲人一般,真心实意地担忧他膳食冷暖,喜怒哀乐。老人唯一的儿子早年已在抗辽的战场上一去不返,女儿远嫁后亦是流落一方,不知去向,徒留他和老伴孤单相对,便把公孙策看作儿子一样嘘寒问暖,唯恐不周。每每听他唠叨,公孙策总能想起远在庐州的父亲。当年自己一夜之间不告而别,后来便时常内疚于自己的薄情和亏欠,成了心结。此时乍见他们不仅未曾流落街头,还一切安好,心中大石总算放下,才宽下心和他寒暄。
    “老爷,四年之前老奴接到您留的书信,只说有急事离京,让我们好好守着侍郎府,却居然一去四年消息全无,您不知道,老奴和老婆子有多担心啊!还好数日前又见书信说快回来了,我们就日日盼着、日日盼着,可算是把老爷盼回来了!”张伯说着,不由老泪纵横,“幸亏这把老骨头还算经用,把老爷等回来了。老奴还想着入土前,是不是看不到老爷回来那天了呜呜呜…”
    公孙策虽然满腹心酸,却仍吃了一惊:“我的…书信?”
    “是啊,”张伯擦着泪,“不是老爷留了信,还月月叫人送来些银钱么?不然老奴真不知道,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银钱?公孙策忽然沉默,然后问着:“你可记得清楚,是我的字迹?”
    “老奴虽认字不多,可那确是老爷亲笔啊——怎么?”
    “没,没什么…”公孙策仔细看着老人泪水斑驳的脸,忽然转身一拜,“我公孙策,对不起你们啊!”
    “老爷,老爷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折煞老奴了…”
    “砰、砰、砰——老爷,管家吩咐让送的参汤。”门外忽然传来侍女几声叫唤,生生拉了公孙策回神。
    “哦,哦,进来吧。”他定一定神,将前尘往事尽数丢开——明日入宫授课,便是他战役的开始。他要亲手偿还自己曾犯下的罪,纵然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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