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袖手与君归

54 此心


治平六年八月十七,正是中秋佳节方过,一个本无甚平常的日子。卯时三刻,公孙策照旧踏入宣佑门,前往紫宸殿偏殿候朝。他如常穿过那些甲胄森森的执戟之士,心中却莫名地起了警惕:侍卫们今日个个眼神锐利如刀,例行的搜身也进行得格外仔细。刚走了几步,正好遇见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贺勇带着一队禁军自他身侧匆匆而过,公孙策忙开口叫道:“贺将军!”
    贺勇听到叫喊,一面脚下不停,一面转头对着公孙策遥遥拱手,留下一句:“公孙大人,末将职责在身,失礼了!”话刚说完,那一小队人马就已经走远。
    公孙策不由皱起眉头。看来宫中,果然是出了什么自己尚不知道的大事。他脚下快走几步,想着早一点赶到偏殿去,看能不能打听到些什么消息。刚转过一处拐角,忽然自身边传来一声低唤:“简文兄。”
    公孙策正想得入神,冷不防有些被这一声吓到。他定定神往旁边看去,迎着朦胧的晨光,只见自己正站在一处三岔口,而另一边窄巷暗处站着的,可不正是韩琦?公孙策瞬间了然——他定是得了什么消息,怕进了殿不好说,这才赶着在此处等待自己。如此,他看看左右无人,便闪身近了暗巷。
    韩琦带着他又往里面走了一段,才低声说着:“简文兄,时间紧迫,长话短说。我方才得了消息,昨日宫中出事了。”见公孙策了然地点头,他又凑近一些,几乎算得上是耳语:“据说昨日庞敏教授骑术时心怀不轨,致使皇上落马,现在仍旧昏迷不醒情况危急。”
    公孙策当下大惊!他一把抓紧了韩琦的衣袖,几乎是颤抖地问:“当真?!”
    韩琦握住他的手,面上全是坚决:“简文兄,你冷静些!皇上那边自有太医,相信会得天助。我们的任务,则是要为他扫清障碍。”
    公孙策一惊之后也随即冷静下来。他不由松开了手,思忖一下说着:“你说的没错!那稚圭的意思是?”
    韩琦冷笑一下:“不管庞敏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这一次,我们一定要抓住机会,先断庞统一臂!”
    公孙策看着他面上的阴冷,心中暗暗一沉。
    文武百官在紫宸殿上齐齐候至了辰时一刻,还是不见圣驾。除了新帝,殿前缺的,还有中州王爷庞统,以及威远上将军庞敏。一些消息灵通的官员早就暗中得了消息,慢慢开始在堂上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公孙策站在列里,隔了人群盯着前方袁旭的背影看了几眼,又轻轻低下头去。
    眼看着朝堂上的议论之声越来越大,一个老太监急匆匆赶来,站在殿前唱了一句“今日圣上龙体欠佳,休朝——”他话刚喊完,就听袁旭冷笑:“圣上龙体欠佳?怕不止是‘欠佳’这么简单吧?下官怎么听说是威远将军谋害皇上——不知中州王爷,现在何处?”
    “——本王在此!”那老太监正哆嗦着不敢答话,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带着一如既往的低沉桀骜。百官闻声皆向殿门看去,只见庞统面色沉稳,步履如常,不慌不忙向着殿前走来。高高的银冠压着他墨色的发,却压不住他今日身上的戾气。庞统连眉梢都不曾一动,径自走到御座的台阶之前站定,这才转身看向袁旭,淡淡一问:“方才是谁在过问本王?”
    公孙策,以及殿上的所有人都紧紧盯住这两人,而袁旭却只是看着眼前之人。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开口:王爷,是下官。”
    “哦?”庞统随意应着。
    袁旭定了定神。迟早,你我之间,终究还是要走到如今这一步!他不再犹豫,上前一步,亦提高了声音:“王爷,下官之所以问及王爷行踪,只是想确认一下,皇上是否如传言所说,因昨日落马摔伤,至今昏迷不醒?”
    庞统也不啰嗦:“是。”
    顿时殿上一片哗然,嗡嗡的杂议之声不绝于耳。
    “那敢问王爷,昨日乃是皇上武课,有威远将军在,怎么会出这等事?”袁旭冷下声音一抖袍袖,“——这分明就是他有谋害之心!”
    此言一出,方才嘈杂不堪的大殿上骤然一静,大部分官员都立刻闭上嘴低下头,紧紧盯住眼前的地面。瞬间的安静过后,即刻有几个声音附和上来:“对!此事一定要彻查!”
    “中州王爷也脱不了干系!”
    “谋害皇上,当诛九族!”
    公孙策悄悄扫视开口的几人,俱在袁旭处见过。但狄青、韩琦等人,至今为止,还未开口。
    两派党羽各自为战,一直争执到过了中午,暂定将庞敏打入天牢,由宁王爷、中书侍郎袁旭、御史中丞刘筠、刑部尚书齐述等人审理此案,中州王庞统监审。
    公孙策冷眼看着朝堂上乱作一团,始终闭口不言。
    傍晚时分,韩琦忽然来访。公孙策听到下人通报的时候并不吃惊,只吩咐着让人领他直接到后堂。
    “简文兄!”韩琦面上带着喜色,一见到公孙策,刚要开口,又想到什么,还是先在窗边四下看了看。
    公孙策淡淡一笑:“稚圭不必多心。我这里没有别人,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恩,”要说的话这么一缓,方才进门时的激动之情稍淡,韩琦人已然冷静下来,“简文兄,我有一计,可除庞敏。若做得好,还能拉庞统下水。”
    “哦?”
    韩琦凑到他近前说着,“今日的情势你也看到,他们要公审。审来审去,要花掉多少时间?而且保不准审到最后,会有什么结果。若要断庞统此臂,我们得另寻他途。”
    “稚圭既然已有妙计,你要我怎么做?”公孙策神色忽然一淡。
    “简文兄!”韩琦喊他一声,忽然又犹豫了,“只是……只是不知兄是否同意……”
    “稚圭且先说来听听。”公孙策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
    韩琦看着公孙策宁静的面庞,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一把抓住公孙策的手,低声说着:“我知道兄有一个情同手足的朋友武艺了得……”
    “别说了!”公孙策当即挥手挣开,竟背过身去闭上了眼。
    “简文兄……”韩琦起身来到他身侧,低低说着,“简文兄,我也知这是在让他冒险,可是只要我们好好安排接应,天牢的守卫那边也……”
    “你不要说了!”
    “兄有没有想过,庞敏一死,庞统的势力就能削弱一半。而且我们能以灭口的罪名,和他斗上一斗。我……”
    “稚圭!”公孙策慢慢打断他,终于转过身来,看向他的眼中全是悲哀。“你我相识两载,我待你如何?”
    韩琦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深深一躬:“兄待我,情深意重。”
    公孙策微扬起头,痛得再闭上了眼:“我等了又等,一直心存侥幸忍到今日——然而你,便是这般报答我的么?”
    “简文兄!我保证你的那个兄弟不会有事,我……”
    “韩琦!——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演下去,然后在心里笑我认人不清么?!”公孙策乍吼出声,让韩琦瞬间愣住,呆呆地看着他眼中的烈烈火光。
    “你在说……什么?”
    “哈哈哈,好、好!好个兄弟!”公孙策冷笑三声,总算横下心来,和他一一算个清楚:“韩琦,你真当我不知你到底是谁的人么?”看着对面之人听到此处,那份张皇无措瞬间自熟悉眉目之间褪去,代之以沉静坦然,公孙策觉得再忍不住长久以来压在他心中的怨与恨——也罢!不如今晚就和他做个了断。“韩琦,你好啊!一直骗着我不算,现在居然要借我之手推波助澜,为他称帝寻上借口——更何况,你还想搭上我的手足兄弟!你真当我公孙策如此可欺么?!”
    韩琦深深看他一眼,只问:“你怎么知道的?”
    公孙策看着眼前曾引为知己之人在被拆穿后那份毫不在意的平静,便是愤怒,如今也只剩深深的疲倦和悲哀。“熏香。”
    果然是那一次么。韩琦想着。他只很偶尔地见他一面,而且总很小心算着公孙策不得闲暇的时间。谁知人算毕竟不如天算,竟让他堪堪撞见自己才从他那儿过来。那件大氅在他府上挂了一阵,难免沾染上一丝半点房内的香气。走了一路本也散得差不多,谁知只这如此浅淡的一缕,竟也能让他有所察觉。亏他还百般小心,自那以后便也开始熏香掩饰,却还是逃不过么?
    韩琦坐在那里,对着他微微一笑:“我倒忘了,就算别人不察,至少简文兄对那香味应是铭记在心的——毕竟曾闻了那些年,不是么?”看着公孙策开始发抖,他又说着,“可只凭那次的一点点香气,你如何能确定我有二心?也许会是谁家偶然也用类似的香料。”
    “——不错”,公孙策稳了又稳,还是抑不住自己声音中的沙哑干涩,“我那时也确实不曾怀疑,甚至,我都想不起那是什么香气,只觉得有些熟悉。毕竟气味那么淡,熏香又何止百种,闻错了也可能;就算是他经年不换的香种,京城之大,若有别人在用,我也不知。可是上次皇上寿诞,我正巧看到……”公孙策再说不下去。长久以来把他像弟弟一样照顾关怀,当温情的面具被猛然掀开,一并揭起的,还有他的血肉。
    韩琦沉默着。当时自己一见到鲤鱼后那下意识的一眼,全然是出自本心。在那一瞬,他不能思考,也无法抗拒。明明知道他正在病着,在吃的中药里面定有和鲤鱼同食会引发中毒的甘草,他怎能不忧?可是当察觉到公孙策的目光,他瞬间冷静下来,自己该做之事是什么。后来他独自在场中游走,隐隐约约感到公孙策的目光仍在不时追逐着他,自己便只有忍,看着他吃下那盘鱼肉,然后当晚病发,数日不朝。
    “而且狄青,也曾提醒过我。“公孙策悲哀地看着他,”你本性高傲,唯对真看得上眼之人,才会主动攀交。你是治平二年的进士,那时许多仕子不满新政,纷纷不再求取功名。想必你是赞同他的治国之策,这才入朝的吧?更何况你还是…...”
    “还是他亲点的状元郎……”韩琦淡淡笑着,颇有些感慨,“不错!当时我知道他要出兵西夏,便下定了决心。西夏、北辽,这些蛮夷之族一再侵略我大宋的疆土,残杀我们的百姓,他们该死!——简文兄,你可知我为何只落得孤身一人?”
    公孙策不由怔住,然后也慢慢露出一个悲伤的微笑:“你这样想,也没有错。”
    “所以我敬他!”韩琦忽然抬眼,凌厉的目光射向面前一直称其为兄之人,“公孙策,我在心中也当你是大哥,是知己,可是——你不懂他的胸襟为人!”真是枉费……他对你的一番情意。
    “我不懂?”公孙策只喃喃重复一遍,然后便也厉起了眉峰,“弑君□□,本就罪无可恕!”
    “他之前所为,我不想说什么。但是现在,”韩琦站起身来居高而下地对他冷笑,“公孙策,你去摸摸自己的良心,难道你真的好好去想过他要做什么吗?”
    “我……”公孙策一时迷惑。那些他觉得始终看不透的庞统的言行,有时也会对他说着一些令自己不敢相信的事情。“他,还有你们,到底是要做些什么?”
    听着公孙策的低语,韩琦唇角勾出一个讥讽的弧度:“公孙策,你对他如此熟悉,如今倒来问我?还是说,你想透了,却不敢去向他一问么?——简文兄,”韩琦再低头看他一眼,只将万般心绪都掩在淡漠的表情之下,轻轻一句,“稚圭,告辞。”
    公孙策,你对我的悲伤和恨尚能说出口,而我对你的,要从何说起?
    从今往后,不是兄弟。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