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袖手与君归

56 旧事


庞统眼神一顿,终于开口问道:“方才公孙大人言此来是为阿敏之事,不知有何见教?”
    公孙策心中暗道一声终于开局,先垂下眼再压了压心头百般翻腾的怒火,稳住心神,这才抬头盯住庞统,竟然一笑:“下官还以为,不过是一个旧部,王爷根本不放在心上。”
    庞统见他言语相激,依旧态度淡淡,避而言他:“大人此来,便是来看本王笑话?”
    “哪里,王爷说笑。”公孙策睨他一眼,“试问朝中,何人敢与王爷论心计手段?王爷既然排这一出,自然早就胸有成竹,事事安排妥当,倒是下官唐突了。”
    庞统闻言霍然抬眼,眉峰一挑:“这话本王倒是听不懂了。”
    公孙策也不理他,只清冷一笑:“下官向知王爷杀伐果决,却未料到袁大人一介文臣,跟着王爷久了,也下得如此狠手。”他紧紧盯着庞统,见他虽然面上不动,垂在案边的衣袖却微微一晃,更加上一句,“下官佩服王爷胆魄,需知世事,人算不如天算,只怕万一。王爷即便安排妥当,就当真没想过那天牢,或许是进得,出不得的么?”
    庞统眼神一沉:“此话怎讲?”
    公孙策盯着他的眼,却不答话,只定定看了片刻,然后叹一口气:“稚圭临去曾言,下官不懂王爷气度胸襟。”
    庞统闻言一愣,又马上平静下来。只是他掩得住面上情绪,却压不下眼中跃跃精光:“公孙大人的话,怎么本王倒是一句都听不明白?可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他却并不答,在对庞统的细细打量间,先前摇摆不定的种种揣测竟似一时坐实。尚不及静下心来分辨真假,直觉已经堂而皇之先入为主,惊起他的滔天怒气。便见公孙策前一刻尚且平和的脸上忽然修眉直竖,拍案而起:“误会?那未知皇上的事,可也是误会?!”
    庞统颊边的肌肉瞬间一动,猛然抬眸。对上那似可破风断雷的一眼,饶是公孙策暴怒之间也心头一震不由停口,庞统却忽然靠上椅背半阖了眼,仿佛对一切不再过问。公孙策看着他漠然的姿态中透出的疲倦,咬了咬牙,撩衣起身径自离去。庞统睁开双目,看着消失在门边的浅青背影,眼中一片深幽。
    公孙策转出了房门,心中起伏却如大海一般涨涨落落,激荡难平。他沉默地跟着下人出府上马,却在门外立马良久,回眸一望。那视线似能隔了厚重的朱门,直看入庭院深深,重阁几进。
    “……公孙大人?”听到一旁下人不解地出声相询,公孙策自马上投来难辨究竟的一眼,随即一抖缰绳,不声不响离去。感觉不到肃肃而过的清风吹乱他的衣袖鬓发,公孙策只觉内心交错纷杂,混乱难平。
    如今看来,难道他真和袁旭假意决裂,以其收拢朝中敌对及中立势力,欲再造平衡之势?
    可是,公孙策啊公孙策,你焉知这不是他为了废帝登基铺路?
    不,不是!还不及细想,心里已有一个声音下意识反对。他煞费苦心地安排了这些人为帝师,便是欲皇上同这些可用之人相厚,朝夕相处有了感情,不仅臣子容易效忠,主上也容易对其信任。他以权谋之术教养新帝,或许偏颇,然却是真心授之以立国之道。而那袁旭庞敏、狄青韩琦,竟然同心联手帮他做戏。如此兴师动众费尽心机,必然所谋者大。若庞统真的无意帝座,他在这朝堂便是再留不得。现在看来,此间种种,他竟是真欲抽身而去么?
    只是,倘若是真,他如今距至高之位仅止半步,为何不前?想起他靠在椅上那疲倦清减的姿态,不过数年,他却仿佛真是老了,再不见当年那种纵横恣肆,变得隐忍深沉。今晚看着他,只觉纵然再是眉眼带笑,也抹不去眼底的深深倦意。如此姿态,竟令自己一时莫名地想起昔日那个笑意清浅、却终究壮年而逝的亲王。那样的一双眉目之间,到底装得下多少担当计算?
    然,若局是他设,怎可能与皇上落马重伤脱得开关系?他方直觉出庞统真意,便不由想到此节,一时暴怒难抑,恨他如此狠戾,居然能对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下此毒手!更何况皇上,就算与他没有血缘之亲,却也对他如此信任倚赖,他怎对得起那口口声声的一句句“王舅”?
    只是庞统那一眼,却犹如一盆冰水从头浇下,震慑之余令他慢慢平静,徒余愧疚。当局者迷。扪心自问,自己在理性之前先信了他,进而堂皇地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不正是下意识知道他即便有万千手段,喜怒莫测,却最重情义,总是明里暗里护着珍视之人?所以由得他们肆意,不解释,不争辩。皇上之事,当是意外。确实,以他骄傲脾性,即便动手,料也不屑使出这种手段。
    只是,公孙策,他凝神吸一口气,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岂可仅凭一己揣测,便确定他不会旧事重演?韩琦之事,与其说是担心他弄出什么乱子来,倒不如说是缚住手脚,就近监视。就算他念着一点点旧情一时容忍,也不代表你一介外人,能在他的局中有什么份量。他要做的事,无论如何也要做到底,你难道还不记得?
    记得,我又怎么会……不记得?
    ——那些以为早就尘封的旧事,原来自己,根本不曾忘却。
    公孙策猛地一拉缰绳,马匹当下停住。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抛开杂念,只算利害。庞统之事,举足轻重,还需再行研判。只是眼下,至少一件事情是肯定的,庞敏,绝不能杀。
    次日早朝,照例又就庞敏之事吵作一团。公孙策冷眼旁观庞统袁旭你来我往,不经意对上韩琦投过来的视线,等他看去,对方却已转过了脸,便只余心酸。
    公孙策忧心着皇上情况,奈何内苑如今戒备森严不得出入,只能耐下性子等待消息。所幸下午,学士府上来了宫内太监,说皇上已醒,招公孙策入宫伴驾。
    他急匆匆进了皇帝寝殿,只见庞统赫然在侧。他却不及多想,着急着去看赵曙的情况。幼帝此时已然清醒,只是面色苍白地躺着,全不见往日活泼模样。见幼小的君主挣扎着向他伸出手,公孙策一阵心疼,忙将他的小手握住,低声问着:“皇上,疼么?”
    赵曙乖巧地点头,声音细弱却清晰:“疼,可是曙儿还忍得住。”他看着公孙策担心的模样,马上轻轻摇了摇他的手,扯出一抹笑意:“先生别担心,太医说朕没事了。”他说着想到什么,挣扎着提高了声音,“王舅,王舅——”
    庞统闻声来到榻边,皱着眉头颇有些不悦:“还不好好躺着,让公孙大人陪你把药吃了,赶紧睡吧。”
    “恩。”幼帝点头,闭上眼说着,“有先生陪着曙儿,王舅那么忙,就先去吧。”
    公孙策不由抬眼,正巧与庞统投下来的眼神相触,便无声点头。庞统看他一眼,又交待了一旁的太医,方才离开。公孙策想着他眼中浓重的血丝,转头看向离去的身影,胸口添了一抹暖意。
    服侍着幼帝喝过汤药,看他一副疲惫欲眠的样子,公孙策不禁犹豫着是否要此时开口。只是事关重大,拖延不得,他便狠下心肠,趁着太医离去,对着新帝问道:“皇上,庞敏之事,您打算如何处置?”
    赵曙本已阖上眼睛,听他这么一问,虚弱地再睁开眼:“朕已和王舅说了,不关庞将军的事,是朕逞强,所以才……”
    听着他言语中全无责怪之意,公孙策放下了心,凑近他近前安抚道:“皇上,没事了,您睡吧,有臣在。”
    “嗯。”赵曙听话地闭眼,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目前这样就好。只要事情真是意外,皇上不欲杀庞敏,眼下而言就已够了。余下的,待皇上身体好转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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