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袖手与君归

63 番外5 报君台上意


番外5 报君台上意
    “老爷,晚膳已备妥了。”
    埋首在公文中看也不看进门来请的下人,韩琦只淡淡“嗯”了一声,随口说着:“叫他们送过来吧。”
    “这……”未听到小厮如常般迅速应了离开,韩琦抬头眼光一扫,隐隐有些不耐:“嗯?”
    “老爷,”那下人见主子颇有责备之意,忙说了一句,“您忘了,今儿个是元夕。”
    哦?韩琦闻言,放下笔转了转手腕,“原来是上元节啊,你若不说,我还真是忘了——那便走吧。”
    依着旧俗,上元佳节虽不比除夕,也当是一家团聚把酒言欢的良辰吉日。只是韩琦,却是孤身一人。他年少之时,也偶尔会不由自主地想像三岁那年便因战祸早早逝去的双亲的模样。他的父亲曾官至右谏议大夫,据族人讲亦是才华横溢风姿卓然。只是,他走在蜿蜒的回廊之上,感到斜透过飞檐洒在身上的清冷月光,不由自主抬头望了一眼。他孑然一身这么多年,早已习惯。如今他对父母便连隐约的些许印象都不曾留下,只听长辈们提过因父亲外放为官,自己生在西北的庆州。双亲遇难后幸得下人拼死相护,这才将他带回了故乡安阳,交由族人抚养。
    所谓家宴,不过是借个由头,给府上众人一个热闹罢了。
    看着主子如常般默然不语地吃了些东西,吩咐一句晚上不必伺候可各自安排,便像是打算回去书房。年轻的侍卫知道他虽然面冷,人却是极好,不由开口说道:“老爷不去看灯?”
    “看灯?”
    “恩,”那侍卫点点头,“今晚城中有灯会,可热闹了,我们都打算去看呢。”
    “哦?那你们去好好玩吧。”韩琦淡淡一笑,出了厅门。
    他回到书房批完了文件,时候却还尚早。新春里头,事务还没有那么多。“阿福,茶。”他扬声叫一句,却久久不见人应,细想一想,才微一摇头,怎么记性如此差了?人,不是都出门看灯了么?他便起身打开窗户。冬夜的风携卷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却令倦乏的身子精神一振,反比困在炭火正旺暖意熏然的房内舒服。
    韩琦再望一眼天边银盘,冰寒玉皎,辽远高华。也罢,今日事既已了,与其独自守着这空空的院落,不如也应景去灯会转上一遭吧。
    披一条玉色的大氅,韩琦随意慢慢走在路上。今晚夜色晴好,虽还有些冷,可夜风扑在人脸上,细细去品,已是减了几分凛冽寒意。出来之后他才知道自己镇日为之忙碌的汴京城中,到底是居了多少人家。一路走着,身边或是笑闹轻语的人影双双,或是驾着香车的名驹为人潮所阻,似无聊般打着喷鼻。无论宽街窄巷,酒肆茶楼,竟都熙熙攘攘,往来如织,笑语欢声,一派升平。
    本就是一时兴起的闲逛,韩琦便被人潮推着,慢慢走向那条知名的琉璃灯巷。远远看到一盏盏风中摇曳流光溢彩的花灯,他忽然想起此番景象,似曾相识。
    当年他被家奴拼死带回,只有三岁。其后数年,尚不知事的韩琦随着仅余的一名家仆,流离辗转于众家亲友之间,渐渐识得了人情冷暖。直到十岁,他方在一门远房伯父家中住下,有了常傍的屋檐。
    那伯父的年岁很大,初见时他竟以为当开口称祖。老人花白的眉毛下一对常眯的眼,似乎看人的时候总有几分模糊不清。他人是严厉的。第一次立在堂前,听伯父问着都念过些什么书,年幼的韩琦涨红了脸,讷讷地答只断续着背了些论语。伯父手里的拐杖便捣在地上笃笃作响:我韩家的男儿,怎能如此不学无术!韩琦低着头,涨红的脸上隐有泪滴——只这一点,还是他在三叔家中住着的时候,每每听堂弟念起偷偷记下来的。
    伯父见他不答,忽然叹了口气。这样吧,从明日起,你每日卯时浇灌菜园,之后跟着我念书,午时、申时前去帮厨。
    伯父其实待他很好,只是家中清寒。三个堂哥都已成家,虽然日子也苦,可也总想着接父亲过去同住。只是老人性子执拗,说什么也要留在旧居,守着那三分地和一个老仆。韩琦知道,伯父是怕他跟过去了,白吃白住的,在嫂嫂那边受到委屈。但伯父不说,他也不知道如何表达敬爱感激,只能每日尽其所能地念书,然后帮着干些零活。如此日复一日,全不知外面春秋,更不要提和同龄的伙伴们玩耍。他有时也上市集,却不敢对着面前那些林林总总花样百出的玩意儿多看上两眼,只匆匆地买些家用,片刻便回。
    又过了几年,韩琦十三,正是男孩子胆大爱闹的时候。那一年的上元节兄嫂们照旧前来探视,带着自家的男娃女娃,倒是热闹。
    “小叔叔,小叔叔,”二堂兄家粉嫩粉嫩的小女孩抓着他的衣襟,口齿不清地说,“待会小如要去看灯,小叔叔一起去好不好?”
    “这……”他心中颇为雀跃,却也很是迟疑——依照习惯,他们走后他该先服侍老爷子洗漱睡下。
    “无妨。”伯父看他一眼,“你四处走走也好。”
    安阳虽是京畿重镇,可也无法同汴梁相比。所谓的灯会不过是人们吃罢晚饭,各家的小孩少女手提灯笼,互相追逐嬉戏。但即便这样,已让韩琦看傻了眼。他愣愣地跟在堂兄一家后面,边走边左顾右盼,冷不防撞在一人身上。
    “啊呀!”那是个头戴锦冠的年青公子。一撞之下他看也不看,先挥袖把他推开,抬头又见只是个瘦弱的半大孩子,顿时来了气:“谁家的下人如此不懂规矩?撞到本公子也不知道来陪个礼!”
    堂哥一家听到响动,回身一看忙拐了回来。堂兄虽见一边的韩琦尚在地上跌坐着,却先上前对着那公子连连致歉。青年细长的眼在他们身上一转,落在了他身后幼女手里的灯上,冷冷笑道:“衣着如此寒酸,连盏像样的花灯都买不起。算了,本公子也不屑与你们计较,就算我今日晦气!”言罢,径自扬长而去。
    堂兄听他此言沉下脸,虽没开口说他什么,斜斜瞟来的一眼却颇带责备之意。少年看在心里,暗自握紧了拳头。
    如今,时移世易,他韩琦已是高冠锦裘春风得意,才名天下文动京畿。可是,也早失了当年那种一心一意想着读书的单纯。在他高中之前多年伯父便已过世,于是藏在他心底的那份恩,便再也无从报起,空留遗憾。
    他信步走在街上,漫不经心地看着满街花灯。火树银花之下,又有多少言笑晏晏,才子佳人。然而他却全不在意,又行一段,觉得兴味阑珊,便决定回转。只这一个回头,居然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隔着熙熙攘攘的一小段人群,那人一袭深青锦袍,竟没有骑马,只身一人站在一盏灯下,拈看着其下缀着的那行灯谜,让他几乎疑心认错了人。
    可是,毕竟没有。他已经看了他三年,熟知了他的举手投足,一行一言。他看着庞统微眯了眼,一个短短的凝神,便又似无聊地丢了那谜,也不撕下,放任它继续摇曳在风里,复又去看下一条。
    韩琦愣怔间,那厢已敏锐地觉察他投来的视线,迅速转过头来。庞统看见他也是一愣,然后丢了还在看着的灯谜,慢慢走到他身边:“你也出来看灯?”
    “王……”惯常的称呼便要冲口而出,韩琦见他目光闪了闪,也马上改口唤了一声,“爷。”
    庞统背过手去,随意捡了个方向慢慢迈步,韩琦也就跟着他前行。
    “近来事情还算顺利?”
    韩琦眼神一晃,在他身侧落下半步的地方轻声作答:“是。”他想了想,又接着说,“他近来很好,一心一意教书。”庞统唇边便绽出一抹温和的笑意,微微点一点头。
    便是无话。无论是暗中到他府上复命,还是会面朝堂,他们好像总也没有太多话说。除了国事,便只有那个青年。
    对公孙策,韩琦不知道是爱是恨,是怨是妒;或者其实对于庞统,他也不那么清楚。
    两耳不闻窗外事地读了几年的书,那时伯父尚在,但身体已经不好。一日他招他来到床前,说着琦儿,你学问已然大长,但日后要出人头地,凭的可不仅仅是那些书。有道是读万卷书行千里路,你出门去看看吧。他依言游学三载,再归来时族中茔地已早添上一座坟头。
    然而那几年,毕竟是不同的。他的表象本就温驯勤勉,只要有心同人结交,寻常老百姓们哪个不乐见这样诚恳谦虚的读书郎?于是他知道了边关的战事,也踏经了野火焚烧过的荒城。幼年的他所不知道那种恨,终究烧沸了他身体里流着的父亲的血。他要,报仇!
    少年意气间,韩琦开始恨起自己的无用。即便不是肩不能担手不能挑的公子哥儿,可他除了念过些孔孟,又能为自己含恨而去的父母、为尚且活着的大宋百姓,做些什么?!
    也是在那时,他听说了庞统,大宋攻无不克的战神,他们唯一的希望。在热血潮涌和冷静思考的日夜煎熬中,他终于下定决心去念六韬三略,打定主意即便不能上阵杀敌,至少也要入他麾下做一名谋臣。如此,他丢了四书五经,重新挑选了方向,开始刻意交游历练,心机日渐深沉。
    然而他还正筹划间,忽只一夜就变了天。新帝登基,他所倾慕的将军,已然摇身一变,皇皇然立在了天子金椅之侧。只是此时的韩琦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因路人几句言语便激愤难平的少年,他的眼睛,已看向了更远的方向。他敏锐地察觉到眼下的大宋将迎来一场励精图治的革新,洗旧貌,换新颜——只要,他真的不曾看错过人!于是他便等着,看他如何左右这新生的王朝。
    而庞统,何曾让人失望?短短一两年的时间,他大开恩科广纳贤才,着意培养军队将官;迫使百官解囊充实国库,继而买战马秣兵刃,扩充军队日夜练兵,全然是一副战争准备。
    这——便是要主动出击了!韩琦分析着眼前形势,宋和辽国已缔合约,西夏那边内乱方平,兼之吐蕃在侧,若他伐夏,定然功成!韩琦倚在窗下粲然一笑,这便是我日后效忠一生的主君。
    果然顺利地一路过关,终于来到天子殿前。明堂上端坐着的,也自不是年方三岁的赵家血脉。初初抬头见到那双沉若寒潭的眼,韩琦一愣。一种历经风浪依旧稳如磐石的戾气罡风自他身上漫不经心地溢出,却又混着一丝奇妙的华贵斯文。他原本还在批着什么,听到阶下纷杂的脚步落定,这才随意抬眸,从左到右地扫上一圈。第一次对上他的眼,韩琦愣了一下,却慢慢低垂了头,恭谨地,面上不慌,心更不乱。
    庞统于他,是代他报了父仇的恩人,是知他识他提携他的主君。然而似乎,又不仅如此。他不知道那种奇妙的思绪从何而来,何时而起,只当他第一次知道他的主子曾有过一个许之生死的恋人,竟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公孙策之时,心头的那种酸涩惆怅令他反复回味思量。好似一个自己业已抽离,隔空冷冷看着另一个自己。
    是爱了他?韩琦愣住,可他的计划里,除了誓死效忠肝脑涂地,从来不曾有过那条自荐枕席;可若不爱……他沉吟半晌,他府上之人同自己从不相干,但那个男子,除了卧房之外,亦曾陪伴着他出入厅堂,举足轻重。于是这种嫉妒便怎么也理不清,索性将见到庞统时偶然的心跳搁在一旁,只心心念念琢磨着他的天下和他身边之位,直到那个人回来。
    公孙策返朝之前,他竟全不知晓。第一次在偏殿中偷眼去看那个经历霜雪依旧满身风华的男子,他终于感到真切的嫉妒。他的盛名还在其次——君有奇才,他漫不经心地看上一眼,安知我贫?
    直到眼见袁旭在堂前同庞统的争执,他这才收了打转在如何争宠上的心思,细细去揣度事情的由来。他向是庞统布在朝中的暗棋。虽先被他亲点,后又授了礼部尚书,但近些年朝中人事变换频仍,他夹杂其间,倒也丝毫不显乍眼。因了这些缘故,他与袁旭庞敏等人不曾明着相交,自然少了机会,感情也不深厚。但都一心向着一人,彼此倒也时常通通动静。只这一出,他竟不知。
    庞统却没有令他久等。那晚韩琦悄悄过府的时候,堂里并不只独他一人。庞统议事,袁旭庞敏狄青等都在已成习惯。但他到的时候,厅中气氛却不大好。袁旭脸色阴沉侧向一旁,地上仍旧可见粉碎的杯盏残片;庞敏一如既往安安静静,只是关不住眼中的担忧疑虑;只有狄青相对沉稳,却不开口。
    韩琦眼神在厅中溜了一圈,心中已经开始打突。这样刚刚闹过一场的样子,他之前竟从不曾见过。等到庞统开口,对着他用平静的声音再说一次,韩琦扶在膝前的手已经颤抖,想必自己的面色也不好看。他勉强一笑,直觉地想开口问一句“王爷可已想好”,却总算堪堪咽下,垂眼去看脚边的地面。
    他人一向是任性的。跟着他三年之久,韩琦怎么不知?他年少意气要去从军,父亲是三品大员又如何?照样说走就走,连封家书也不留;他带兵之时说战便战,朝廷欲和又如何?照样只看战机不看圣面;他欲取天下弑君□□,百官激愤又如何?照样武力相加达成所愿。如此这般,举不胜举。而他眼下已杀旧主平四边,几乎富有天下,却要,说走就走?
    可他又怎么会听人劝。韩琦强迫自己定下心神,细细盘算。韩琦啊韩琦,你既以他为主,难道打算拂逆他的心意,强以皇袍加身?如此作为究竟是为天下,还是为他?若是为他,他这一去山高水远纵情恣肆,难道就真不如现在锦衣玉食天下为尊?
    其中利害,他说不清楚。然而自己若不依他,眼下便会为之所弃;尚不如遂了他意——反正他要走,多半也还要天下太平。若他替他达成所愿,他日后倒少不得在山水逍遥之间,偶尔念一念自己的好。
    终究横了心思,韩琦起身下拜:“下官,明白。”
    和公孙策相交,其实并不如他所料的那样违心。那是一个真正的翩翩君子,心思剔透温雅如春,更奈何他一心一意以他为弟。他从没有过大哥,但也相信若真有兄,当也是这样嘘寒问暖关爱有加。他们有过数九寒天临窗看雪的风雅,有过春日连床佳句成篇的诗话。他竟会时时忘了自己的本意,就那样沉迷于一种全无所图的相知——叹当世,知心几人?然而庞统除了不愿再案牍劳神,又会不会也有番心思,是为着他?
    自然,自然。这正是他心中的刺。若非如此,他大可放着公孙策随意去搏,撞得丢了家族失了性命,以他执拗的个性,也是必然。又何必特意让他在此,日日看着,时时照应?他在他心上,到底重到了何种模样?
    便在那种依恋和嫉恨的心思中左右游移,终究到了曲终人散的那天。对着公孙策怨怒的眼,可知他也是满心愤懑委屈?他来怪他,而自己,却该怨谁?
    心头曾有的那种温暖到底散了,从此,只能陌路。
    随着庞统使辽,本是计划使然。那一夜,他立在三层的驿馆窗前,远眺西面行宫的方向,直待彼端红光艳艳血色冲天——似涅槃的凤凰,一声鸣啸中重生,傲然九天。他呆呆地想着这样也好,即便不再是一怒天下动,但他的桀骜不羁,终得飞扬宇内,从此四海皆家。何况那样的人,无论到了哪里,做些什么,又何尝见他亏着自己?
    唇边总算绽一抹笑纹,亦尝到眼泪的涩意。如今我主,你既远去,我便会依你之愿,代为守着这个天下!他再向那边凝望一眼,转身回榻。
    明日,还有场硬仗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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