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响尾蛇

第34章


他问:“那天你原想到大华去看电影,而他,——那位余先生,他是专程要到游泳池去的。是不是这样?”
这边点点头。
“这就是不对哪!他既然要到游泳池去,怎么会在电影院中遇见你?”
“不!我们是在大华门口遇见的。”这边把澄明的眼光做梦似地望着远处,她似乎在回想当时遇见余恢的情形。
那边自管自又说:“这里有许多事情都不可解释。他曾告诉你:游泳场中有个特别节目,但事实上却没有。他又向你说:他在那里等候一个朋友,而事实上却又并没有朋友来。最可怪的,他还特地带着女式的游泳衣。从种种方面看来,都说明他是布置了圈套,等你去上当。——而且,这圈套看来是有预定计划的。”
“这,——这一定不会,不可能!”她抢着说:“你别忘了,我们在大华门口遇见,完全是件偶然的事。——况且跟他到游泳池去,那也是我自己提议的。”
“嘿!世间正有许多预设的陷阱,专等自愿跳下的人去跳下。可惜,小姐,你不知道!”阿达心里冷笑,他口头上当然不会这样说。他听对方自言自语似地说:“他,怎么能够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预先设下圈套来陷害我呢?”
“难道他不能在大华门口专程等候你吗?”
“他怎么知道,那天我要到大华去呢?”
“他可以打听。他当然有方法打听出来的。——你们是亲戚。”
她只顾尽力摇头。
女人有时是固执的,尤其女人在涉及情感问题的时候会固执得更厉害。一件很明显的事,简直就无法向她们解释清楚。这使这个聪明的汽车夫,只能微笑而摇头。就在这个微笑而摇头的片瞬间,他把目光随便望着室中的各种东西。——这里是缪小姐日常憩坐的所在,一切出于她亲手的布置。屋子的线条也和人的线条一样静美。那边有一座小书架,放着一排整齐的书,一式裹着紫色的包书纸。小几上有一个花插,插着一簇紫色的鸢尾花,和她掖在衣纽间的一方小手帕,正是一般深浅的色泽。阿达从这些沐浴于夏季阳光中的小花朵上,突然把视线飘上对方的脸:“少奶奶,你对于颜色,喜欢什么?”
这问句把一双澄澈的眸子吸引到了那冷静的脸上。问得太奇怪了,使她一时无法回答。阿达却把问题兜回原来的路线,他说:“那天余先生曾带来一件女式游泳衣。你并没有把这游泳衣的颜色告诉我,但我可以猜得出来:那大概是紫色的,是不是呀?”
这边更惊奇了。于是阿达说:“他说他在等候他的女友,他的女友并没有来;他并不期望会遇见你,而他却带着你所喜欢的游泳衣。……”他冷静地摇头。“你看,这事情不是有点奇怪吗?”
缪小姐猛然抬头,她的固执动摇了。仔细一想,这个汽车夫的分析,完全简单而合理。一阵意外的苦痛,袭击着她的心,使她低倒了头。
“这问题我们可以留着慢慢地谈。”阿达用宽慰的语声向她说:“最要紧的,我们必须赶快解决眼前的事。”他转着眼,思索了片晌。“你能不能把这个相片盒的样子,详细点向我说一说?”
缪小姐用潮润的眼珠望着这汽车夫,她不知道他心里藏着什么意见,她只觉得这个奇怪的人,很有一些小聪明。于是她把那颗失去的心,和附带着的金链的式样,一一向他说明。她还找了张纸,把式样和大小画给他看。
“我知道了。”他把那张纸片塞进了衣袋:“请你把那封信也交给我。”
缪小姐在略一迟疑之后如言把信交出。她不知道这个奇怪的汽车夫,将用什么方法帮助她。
对方接过这封吓诈信去,并没有看就向袋里一塞。他只点点头说:“好!完全交给我吧。”
这时,甬道里面似乎有些脚步走动的声音。——这个机警的家伙,一边说话,一边原在留意,有没有人窃听他们的谈话。——至此,他微微一弯腰,说:“只要少奶奶能完全相信我,我决不让少奶奶身上沾到半点龌龊的水浆!”
说完,他的高大的影子,悠然消失于这扇夏季的纱门之中;可是他的有力的语声,仿佛还在这间静悄悄的屋中浮漾着。

缪小姐把希望寄托在缥缥缈缈的点线上,度过了紧张而空虚的一夜。
第二天一清早,郭老太太在佛堂里面唱念:“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她这专对西方的广播,将有一个相当长的时间。
缪小姐乘炎夏的日光,还没有展施威凛,独自一人在后园散步遣闷。正在这个时候,阿达在静悄悄的空气里面,溜到了她的身旁,看四周没有人注意,便把一个小小的纸包,交给缪小姐而这样说:“是不是这样的东西?少奶奶,你看!”
阿达说话的时候,脸上带来一丝得意的神气。
由于阿达脸上的高兴,缪小姐慌忙透开这个小纸包,只见里面裹着一个外国的金心形相片盒,附带着绝细的一根金链。粗粗地看去,可能疑惑到这个神奇的魔术家,真的在这一夜之间,取还了她的被劫掠的要件。可是,稍为留心一看,就看出这不过是一个形式略为相像的东西,并不是那颗原来被劫的心。
这东西有什么用处呢?
缪小姐刚要用谴责的口气向阿达说话,阿达却先开口说道:“等一会儿,请你把这个东西,照常在胸口挂起来。”
“挂上这个有什么用?”缪小姐忍不住薄怒地这样说。
“请你暂时不要追问理由。”阿达用两个指头按着嘴唇,示意不必多说。连着他又紧张地问:“你有没有方法,在今天晚上把老太太邀出去兜一次风?由我驾驶汽车。你可以说一个谎,说是某处夜花园里,今夜正有一个难得见的节目,错过了机会非常可惜。”
缪小姐对于这个汽车夫的神奇的把戏,简直越弄越不明白。她迟疑地看看他的脸,一时无可作答。
“办得到办不到?”阿达十分重视这件事。
“办,也许能办到的。——但是,你得把理由告诉我。”
“理由,你不久就会知道。现在没工夫说明。”阿达拒绝回答。可是他又很奇怪地请求:“在今夜出去兜风的时候,你必须穿上那天到游泳池去的衣服。——啊!时间,最好在九点以后。”
阿达的话愈出愈奇,对方只能睁眼向他白望。
“可以吗?”他追问。
“当然可以,但,……”
“这里面没有什么但不但,这是一个好玩的小戏法,一变出来你就会拍手。——那么,我们已经约定,时机很紧急,假使有什么耽误,那都是你自己耽误的。”阿达的口气,完全好像他是主人了。
对方仿佛被装进了一个葫芦,四面看不见半点光。可是,她急急乎要脱离那个龌龊的泥潭,她终于在被牵线的姿态之下表示如约。
阿达见她已经答应,他也点头表示满意。当他带着一脸高兴向园外走出去时,他回转头来说了一声:“记好!”
缪小姐目送他的健壮的影子,穿过扶疏的花木,消失在清晨的阳光里面。
这天下午,缪小姐提早了洗浴时间。浴毕,依照阿达的嘱咐,换上那天到大陆游泳场去时所穿的那阵白色Sharkskin袒领上衣。虽然她知道那位独裁者,最反对这种较新异的服装,然而为了履行那个奇怪的约定,无可奈何,她只能如法以试。她不但换上了那件袒领上衣,她也穿上了那天所穿过的那西式长裤;甚至皮鞋丝袜,都和那天一样。
此外,又把那颗“靠不住”的心悬挂在颈子里。
镜子里面瞧出了一个静美的影子;没有人知道这个静美的影子带着一颗极纷扰的心。——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结束好了,将要演出如何的戏剧?
打扮已毕,她便提早去和那位独裁者进行交涉。开口的时候,心头怀着鬼胎,她以为这位难说话的婆婆,未必一定接受她这意外的邀请。
不料,出乎意外地,交涉的进行,竟非常顺利。那位老太太,觉得媳妇这种请求,正是难得有的“孝心”,因之,她竟一口应允,毫无留难。甚至这一天,她不再以为她这媳妇,“打扮得奇形怪状”;也不再说“妇女深夜外出”不成体统等等的话。
缪小姐的心里,开始透出了一口轻松的气。
一个烦躁的下午,在她离乱的思想之下度过了。
好容易盼到夜晚,好容易到了九点钟,她挽扶着她的守旧的婆婆,踏上了她们的自备车。阿达坐在驾驶座上,以冷静的兴奋,拨动着驾驶盘。缪小姐的一颗心,跟着车轮在疾转。她不时举眼望着阿达的背影,未免有点怀疑。可是她的一颗希望的心,却战胜了怀疑的心。虽然直到眼前为止,她还并不知道,她所期望的,毕竟是种何等的事件。
那辆不十分新的自备汽车,由同孚路那宅西式房子之前,向福煦路那边出发。在半路上,阿达忽然建议,说是车子里的汽油已经不很多,回来的时候恐怕不够,不如趁早去加一点。好在福开森路和海格路转角处也有加油站,车子原要经过的。
于是车子沿着海格路,以不很高的速率一路驶行过来。那条路,原是一个相当冷僻的地点,虽在炎夏的季节,也不曾减少它的夜之幽寂。这时候,天上有些雨意,星月的光明,已被黑云吞噬了下去。街头的路灯,每盏距离得相当远;灯光也相当暗淡,这使两旁的情景,增添了凄寂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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