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响尾蛇

第35章


那辆车子在黑沉沉的树影之下驶过,不像是在一条都市的马路上走,而像驰行在一片荒凉的原野上。
车子里的缪小姐,心里开始有点跳荡,因为她想。假使真要开到那个罗蔓花园去,那也尽有比较热闹的路可以走,为什么要开到这样冷僻的地方来呢?
夏夜阵雨前的凉风,带着黑暗钻进车窗。缪小姐身上在打寒噤,有一个害怕的念头袭击到她脑内,她在暗想:不要这个新用的汽车夫,他是不怀好意吧?
想这念头的时候,她偷眼看看她婆婆沉浸在黑暗中的脸,分明也露出了怀疑的神色,可是她却并没有开口。
怀疑确乎不是一件好事情。缪小姐正在怀疑,不料,一个出于意外的祸患,真的随着她的怀疑展开在她的眼前!
车子正驶到海格路的半中间,突然,在一二十码路外,有两道刺眼的光,像探照灯捕捉飞机一样直射到车头上来。——那是两个光度很强的手电筒。——随着这手电筒的照射之中,有一个凶恶而严重的声气,划破了街面上的静寂在高喊:
“停下来!”
呜的一声怪叫从车轮之下发出,仿佛野兽绝命的惨吼!车身跟着一个猛烈的震动而立刻停下来。汽车夫阿达,大约是在惊惶大排之中扳着制动机,因之,他几乎弄翻了这辆车子。
车厢中的婆媳二人,当然大吃一惊。可是,在车身停下来的瞬间,他们还听得阿达在颤声安慰他们说:“不要紧,大约是抄靶子。”
话还没说完,汽车门已被拉开。强烈的手电灯光,蛮横地钻进车厢,怒射到婆媳二人惊慌的脸上。但是,他们从这闪烁的光晕中,看出那两个攀登在踏脚板上的家伙,并不是穿制服的警士,而是两个面色凶恶的短衣汉,手中各执一柄枪!
“不许响!”其中一人举枪指着阿达,另外一个在这婆媳二人快要发声惊喊的时候立刻轻轻喝阻道:“识相点!快把你们的钱和首饰,完全拿出来!免得老子们动手!”
在这强盗的世界上遇见了强盗,当然,这吓昏了的婆媳二人,除了采取屈服政策之外,还有什么办法?结果,她们让这两个路劫者,取去了她们随身所有的一切,——包括着一些小量的金钱与首饰。——并且,这两个站在时代前线的优秀的掠夺者,他们都有一副非常精细的眼光与手腕;他们不来找你便罢,既已找到了你,那无疑地会使你寸草不留!因之,劫掠时连缪小姐露出在她那件袒领上衣之外的一根绝细的假金链,——附带着那颗假的心,——也不能免掉被掠夺的命运。
那位老太太,在惊慌的念佛声中,眼看着她爱子所遗留的唯一纪念品,落进了强盗的手掌,她也无可如何。
闪电式的戏剧,表演得真迅速,前后不出三分钟,那两名路劫者,已带着他们胜利的狂笑扬长而去。汽车夫阿达哭丧着脸重新又在拨动驾驶盘。
现在,连买门票的钱也没有了,你想,她们会不会继续保持她们夜游的兴致呢?……
老太一面念佛,一面在抱怨她媳妇:不该无缘无故,出来游什么园,以致迎受损失之外,还要吃到大大的惊吓。同时缪小姐的心里,却在狠毒地诅咒汽车夫阿达,她觉得这一场路劫,一定是他唆使出来的,那是毫无疑义了。可是,当车子开到比较光亮的所在时,她看到阿达偶尔回过脸来,脸上浮着一种得意的神气,蓦地,缪小姐的脑内,恰像第二次射进了一线灯光,她的一颗心在发跳——这是一种喜悦的跳——现在,她对于阿达的戏法,差不多完全明白了。
读者们也明白这个戏法的内容吗?如果不,那么,请你们想一想吧!
那辆被劫的汽车,既没有驶向预定的目的地,也没有立即驶回郭公馆,阿达竭力主张,把车子先开到附近的该管警署,报告了遭遇路劫的经过,并当场开明失单,在警署里面备下了案。
车子在扫兴的归途上,老太太扫兴地念佛,扫兴地想媳妇真是一颗扫帚星!可是这颗扫帚星的媳妇,恰巧怀着一个相反的心理:出门时的心,纷乱而沉重的心轻轻抛弃在半路上,连阿达驾驶车子,也感到轻畅了许多。
十一
距离上述事件两天以后,警署方面侦缉,并没有什么消息,可是在各日报上,已把这件小小的路劫案子刊登了出来。那个新闻,刊在不被注意的一角;地位占得很小,谈报的人,假使粗心地看,也许会把这个不重要的新闻从眼角边滑过去。
那条新闻这样说:
本埠海格路,于前晚九时许,曾发生路劫案一起,被劫者为本埠着名富户郭大钊之母与其妻缪氏(按郭系德国留学生,于五年前离家外出,至今未归。)时郭氏姑媳,由同孚路住宅,乘自备汽车外出拟赴某处,不料车经海格路,突然道旁跃出匪徒数名,持枪喝阻车行,登车恣意搜劫,当时计被劫去贵重首饰数件,及现款若干,即刻郭宅已将经过情形,报告警署请求追缉矣。
在这新闻刊登的一天,也就是那封恐吓信上的最后限期前一天,在隔日,缪小姐又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中的口气,简直声色俱厉,他声明这一次的电话,已等于电力公司中的最后通知,假使接到了这个“Final Notice”逾期不来交款,就要采取“剪线”的措施,决不再予通融。——你看,这个“一面倒”的办法,何等的凶?
假使是在前几天,缪小姐接到了这个电话,除了向它哭泣,大概别无其他办法。可是这一次,她却非但不向它哭,并且还在向它笑。不过,这个来了的交涉,必须办一办,主要的是,那颗流落在外面的重要的心,必须设法取回。她把办交涉的全权,仍旧托付了阿达。——她相信这个聪明的汽车夫,必有聪明的方法办妥这事。
于是,阿达便依照着那封恐吓信上所开明的地址,而以全权代表的身份,去拜访那位想发三十万大财的程立本。
事实上阿达去办这个交涉,他并不是单独出马,另外却有一个人,做着阿达的顾问。你们别以为和汽车夫阿达一同出马的人物,也是一个不敦品的人物。那个顾问,却具有一副“高等华人”的仪表,身上所穿的西装,虽然显得臃肿无度,而质料却相当高贵。他是一个四十开外的矮个子,橘皮色的脸,配上一些短髭,那副相貌,真有点滑稽。阿达对于此人,取着恭敬的态度,口口声声,称他为孟大律师。
这位孟律师,大约平素喜欢喝点沙滤水,因而说话时的声调,带着几分沙音。可是他对他这带着沙音的调子,看得十分珍贵,每当阿达向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微微点头,不很参加他的“法学上的意见”。
二人依着地址寻到那位敲诈家的府上,其时,时间还只上午九点多钟。马路上面,有些被烟火熏熟了的嗓子,正在高唱各种晨报的名目。
那位业余敲诈家的门上,居然镶着一块铜牌,写明“程公馆”的字样。——这情形在银灰色的大都市中并不能算奇怪。——看着屋子的排场,倒也略具三等公馆的规模。捺着电铃叫开了门,有一个下人出来应按。那位住公馆的阔主人,虽不是一位现任的官僚,而却具有“十足兑现”的官僚气;因此,当阿达上前说明求见这里的主人时,开门的那个家伙立刻眨着白眼,向他索取名片。看样子,若是没有名片,那就无法获得请见的权利。
诸位别忘记阿达的身份,他不过是个汽车夫而已。以一个最起码的汽车夫,当然还没有出门必带名片的习惯。无可奈何,他只能向那位孟大律师借一支笔,要一片纸,临时制造起来。
于是阿达拿起那支墨水笔来,在那张纸片中央,潦草地写上了“阿达”两字;另外,在那排列头衔的地位上,又添上“郭公馆的汽车夫”这几个字。他想了想,又在纸片的下角,——风雅朋友加印别署的地方,——很道地的另写一行,乃是:
“绰号吃角子老虎。”
那个“当差的”,按过了这临时制造的片子,怀疑地向这穿短衣的阿达看看;又把视线飘到服装体面的孟大律师身上,孟大律师以为这家伙也要向他索取名片。他倒十分大方,立刻自动从西装袋里,取出一张印就的名片,傲然交到那人手里。这名片上印着:——孟大兴律师
上角附加“孟大法律事务所”的体面字样;下角详列公馆事务所的地点,与电话号码,可称应有尽有。
当差的向这身份不同的二人看看,于是,那两张名片被递进去了。
照规矩,这里的主人,在这个“太早”的时间并不会客。而这一次,大约是为了“郭公馆”的“面子”,因而有了例外,还有例外的例外,那两张片子递进去后,竟然无耽搁地获得了主人的延见。
三分钟后,阿达和他的同伴孟大律师,被请进一间颇为像样的会客厅内和主人相见。
主人程立本,挺起一个圆肚子,抬起着一张圆的脸,坐在一张圆的转椅中。两条线一般的眼睛,正以十分注意的神气,在注意着这两个来人。——总之,这一位程立本先生不是别人,他就是那天到过游泳场中的那个具有漫画线条的家伙。
这时候,这个天官脸的坏蛋,因为看到两个来人之中,有一个是律师。他的脸上,不免有点怀疑之色。——他觉得眼前这桩交涉,如果准备以和平的方式解决,那似乎根本用不着律师。现在既然来了一个律师,恐怕交涉的方式,就未必再会和平。——但虽如此,他的脸上,却依然十分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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