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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禽记

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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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装扮停当,单等花车来接。点莺性情羞涩,虽是名角,在外头却没有买幢房子。所以就在大栅栏赛燕师姐的小楼里,等着花车。闲等的时候,余双儿想起极重要的一件事来。本来这件事,应该是师娘来告诉点莺,但因今日女宾太多,洪品霞须在韩家潭应酬,不能抽身,委托两个已经做了媳妇的师姐来陪师妹。这件事自然就落在大师姐余双儿的肩上。
  余双儿从套间里拿了一个大红色的纸包出来,坐在点莺的对面,将纸包打开,却是洁白无瑕的一方白绫。赛燕俯下身,对着点莺的耳朵,说了几句话,点莺甜润的粉颊,刹时间涨得通红,两只戴着白色网眼长手套的手,交错在一起直扭,又隔着手套,一个劲地盯住手上的戒指看,半天也抬不起头来。
  余双儿笑道:“接着!这可是要向师娘交差的!”
  点莺依旧垂着头,将手一伸,指尖掂着白绫的一角,闪电般便往回一缩,将那绫子掖到袖子里去了。
  新式的婚礼称为“文明结婚”,确实比旧式的拜堂,体恤新娘多了。三点整,楼下一阵喧嚷。赛燕伸着头一看,就喊:“来了来了。”
  点莺慌了神,余双儿将花束塞进她手里的一刹那,感慨万端,无从理说,都化作泪水,直淌下来。余双儿偶然回首,见赛燕由窗口缩回头,张开两臂在关窗户,那关窗户之时,手抬起来,在眼睛的一带位置上,停留了很久。点莺低垂着头,哪里还辨得清心中的苦辣酸甜?向两位师姐深深鞠躬之时,已泣不成声。
  
  洞房不在公主坟羽飞的别墅,而是在韩家潭三辉大下处一个新辟的四合院里。因为是三辉的掌班娶新媳妇,娶到的是班子里,为班子里再添一个人,所以须得在有祖师爷牌位的大下处办喜事。点莺虽然本就是三辉的名角,也只有在嫁给羽飞之后,方真正算是三辉戏班的人。
  最热闹最累人的是喜宴,喜宴一停,就能松一口气了。点莺自昨日上午得知消息后,一直没有入睡,直到宴席散后,钟敲两点的深夜,还是没有睡意。但是精神一直紧张着,又有病,虽是免了许多累人的仪式,毕竟还是昏昏沉沉地,有些气喘乏力,一个人在新房里的时候,顾不得什么,就往婚床上一躺,心里想着,反正又不睡,只是歇一歇,万一听见脚步响,赶紧坐起来,也不会出什么错,点莺被屋里明亮的灯光烛光,刺得眼睛发花,便将两眼闭起来,果然就舒服得多了。
  深秋夜寒,新房里还是温暖闲散的。幽香的小风一丝一丝地进来,卷着柔柔的清冷,一点也不袭人,凉得温顺极了,柔软的床枕,全是扑鼻的阳光气味,干燥绵软。一下一下的钟鸣,隐隐地飘荡在耳际,点莺朦朦胧胧地数着那声响,不多不少的敲完五下,点莺凛然而惊,一翻身便坐了起来,第一眼便见窗外泛蓝,东方微曙,果然已是次日的黎明时分了,点莺再一回头,就看见床边的沙发上,羽飞坐在那里看什么书,这时候抬起头,看着自己一笑:“睡得好吗?”
  点莺低下头,才见自己的身上,覆着一床俄罗斯彩花睡毯。觉得新娘子一个人睡了一夜,倒让新郎坐在一边看书,也太懒得说不过去。点莺有些难为情,用手揭开了睡毯,双足落下床来,两手一动,忽然感觉到了袖子里的一样软沓沓的东西,就似大祸临头一般,想起了赛燕在自己耳边的悄语,以及余双儿笑嘻嘻的一句:“这可是要向师娘交差的!”
  羽飞看见点莺神色忽然惶恐起来,便放下书,问道:“怎么了?”
  点莺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钟,一句话也不说,但是分明已经焦虑不安到了极点,脸是飞红了,声音如蚊,细细地道:“小师哥,你过来。”
  羽飞在她身边坐下时,见她将婚纱的头纱捋在一边,两手都探在背后,去拉拉链。羽飞笑起来了:“还没睡够?还要睡?”
  “不是,不是”。点莺红着脸直摇头。
  “是要换一件衣服?也是,该换下来了”。
  “不是……”点莺窘急之极,却有口难言,两眼不由一红,眼泪便急出来了。踌躇了许久,右手伸到袖子里摸索了一会,抽出一方白绫。
  看到这方白绫,羽飞才明白过来。他是应付了太多的人,太多的事,且又看了大半夜的《方圆阐幽》,早把这桩差事,不知抛到哪个爪哇国去了,见点莺提醒,才知道过一两个小时,就要去见师父师娘,须得应付过去才是。
  点莺讷讷地道:“都怪我……”
  “你还病着呢,怎么能怪你。”羽飞将白绫接在手中,把自己的袖口往上推了点,低下头一咬,随即用白绫往上一包,然后又揭下来,递给了点莺。点莺小声地说:“你的手,也该包一包。”
  “不妨事,上点药就行了。”
  点莺万想不到他把这么棘手的一件事,如此出人意料地便搪塞了过去,惊讶之余,总算放了心,这手腕的伤口,袖子一放下来便遮得住,除了自己,谁也不会知道。当新娘的心理,多半是“无所适从”的。越是小心,越会出错,点莺这时的一心感激,全都融成炙热的目光,流星般在羽飞的脸上一掠而过,就是这一眼,已将他今天夜里的模样,刻进记忆里去了。白天的时候,她根本没有胆量抬头看他一眼,只是在面纱后的那个迷朦天地里,瞥见一位与自己并行的白衣少年。
  “今夜频将明烛剪,犹恐相对在梦中。”这句诗的意境实实虚虚,点莺一直很喜欢,忽然间它就跳到眼前来了,她唇畔的盈盈浅笑,始终不曾散去,这才觉得“苦尽甘来,”是有些灵验的。
  点莺顺手拿起了枕边的一柄折扇,一帘一帘地打开来,正是自己画的一幅花鸟,就说:“小师哥是书画的名家,手下的花妍鸟活,尤其是国色天香的牡丹,画得艳丽照人,颇得前辈赞誉,我暗里下了很大功夫,也只是皮毛文章而已,不得其门而入。” 
  羽飞端详着点莺手中的扇面,说:“宣纸上的路,苦究无涯,我还差得远呐。几百年的大红大绿,不变应万变,已经老套。走新路,又难得几乎‘残酷’,构图的截法,还在其次,韵致最主要。我请教过很多国画老手,自己新近画了一幅花鸟。你来看。”
  书案上的美人肩大花瓶里,插了三四轴长长短短的纸筒。羽飞抽出一轴,放在案上,缓缓地向前推开来,点莺用手按住了纸沿,帮着将一幅画展平了。
  依旧是生宣纸,依旧是墨与色,但沿袭至今的旧模式不见了。从截为正方形的构图中,所流淌的一种清新如晨的韵致。小鸟被简化了,山石花树亦无比单纯,在淡墨团和如丝如流的曲线组合里,一切浑成一体,更易入眼成景,由景成情。
  技法似乎并不难,只要有那种浮于画外的神韵,就不难临摹。正如羽飞刚才所说,“韵致最主要”,就这么一句话,几辈子的时间也学不完。点莺看出了滋味,手指发痒,取了笔和纸,铺在一边来临这画,点到鸟翅时,犹豫了许久,都不敢下笔。无翅不成鸟,无翅不成神。翅膀画不好,鸟就画不活。点莺瞅着那画上的小鸟看了好半天,将雀跃翘首的姿态牢牢印在脑子里,才转过头来要画,待一看见那画了一半的空空枝头,却有些怯意。正提着笔时,身后伸来一只手,将她提笔的手握住,在纸上一勾一点,略一提带,就有一只缩颈而歌的长尾金丝雀,跳在枝头。
  点莺很是起兴,说:“小师哥,还有石头,我画不好,有些板。”
  羽飞握着她的手,便在那树下点了些杂草,又画一些乱石:“石头不是山。但是山呢,有石韵。石头虽小,拙重而有玩味;山势虽大,灵秀纤细者,也不乏其峰。记着,这里别太做作了,笔峰润一点,清淡一点。”
  点莺不住地点着头。那披在肩边的头纱,竽在一边,很碍视线。点莺为了看清楚笔势回旋,就用空着的那只手,绕过来将头纱一引,终因头纱长而及地,不好处置,就一直用左手引着右边的薄纱,向左歪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笔,随着那笔端的移顿,一双如剪秋睛,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溜转起来。
  
彩室筝箫相对鸣
  自去年白玉珀的六十整寿以后,到今年的深秋,羽飞作为三辉戏园的第三任班主,已一年有余。如今成家立业,完全开始独当一面。白玉珀交待了很多话,最要紧的一点,便是要将道咸年间所创的这个大基业,发扬光大,世代流传下去。又提醒说,历来的掌班,除程氏鼻祖以外,都是杨派嫡传弟子,所以,除领班教导徒子徒孙外,还有个继承杨派功夫的要务。双任双重,胸无点墨或是头脑中规的人,是当不了这样的家业的。
  白玉珀三番五次告诫说,之所以从小时便教羽飞文武并举,正是为了今天。将来人生几十年,任凭怎样的高官厚禄,都不许弃戏从异,断了三辉的一根筋络。
  正是自谙知人事起,就听熟了这些话,羽飞才对于自己的未来,从未有过别的想法。茗冷离京之后,他更是不大去总理府了。“养”“育”二字,从未连一个“恩”字。身之所出为“育”,身之所倚为“养”,因而“养”较“育”,除“恩”之外,多个“义”字。就这么个“义”字,古今来重“养”更甚于重“育。”
  对于徐夫人和白玉珀师父,各取何等态度,羽飞心里一直很清楚。正因为有了很清楚的界限,好几次对着徐夫人的哀伤之态,他才能抑止住那一声在心深处喊了十三年的对于母亲的称谓——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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