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第49章


  梨园子弟,极尽人世间繁华,而宴散人尽,自知凄凉而已。白玉珀的一句“高官厚禄”,言下意,也就是指能够真正有人之尊严的生路罢了。
  京剧毕意是国粹。有存世传代之价。仅仅是这一点,凭是怎样的蹉折坎壑,都微不足道。然而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为掌班者,对付一些软硬刀剑,须得有含而不露的暗功夫。
  羽飞对白玉珀说,要把班子带到上海去唱一段时间。白玉珀就知道必有缘由。既是羽飞有了主意,不妨照他的意思。那缘由究竟为了什么,是无须要打听明白的。只是说,上海不如南京好,南京目下是国都,举国战乱,国都应是最为太平的所在。设若南京都不安稳,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率土之滨,想是哪里都摆不下一张戏台了。且南京古韵悠远,雅客云集。既是南下,当选南京。师父这么说了一番,羽飞便应承了。
  点莺听说要去南京,又听说年底就动身,有些眷恋北平。对韩家潭大下处的花草树木,依依不舍。就说:“过了年再去南京,不好吗?怎么说,这也是咱们头一回在一起过春节呢。”
  她的意思,无非是新婚伊始,做什么不偏不倚赶着这个时候离了北平往南京去?因为是在房间里,没有外人,羽飞就答道:“要是能在北平过年,当然好了。可是过年的时候,咱们总要给哪位老爷唱戏吧?你知道今年要伺候的是谁?是日本人。年底不走,年关怎么对付?”
  原来为的是这个,点莺不再反对了,说道:“你知道我刚打从哪儿来吗?是从赛燕那儿。她说很想来看看小师哥,后来又不肯来了。”
  除了在婚礼的那天,赛燕露过一次面之后,到现在都绝足不来。羽飞每想到她的时候,心里总是重得无法呼吸。听到点莺说起,也无话可答。
  “她最后对我说,叫我不要再去找她了。”点莺闷闷地道:“她说她很怕见了我。见了我一次,心里怪不是滋味的……我是很对不起她的,所以才总想着去瞧瞧她怎样了?她这么说,我也不能再去了。可是我不去了,小师哥,你总该去瞧瞧她,她嫁得不遂心,咱们三辉又没有人肯去司令府,不能为着个石立峰和何采薇,就都不去理她吧?”
  羽飞淡淡一笑,“你又说孩子话。我去看她?你就不怕何采薇为难她?还有石立峰,也是个混世魔王。这样好了,我去和大师哥说,要么打个电话,要么去一趟,一定要请她回来走走。”
  “这么着最好。”点莺本来在为胖闹缝一只小线袜,忽而停了手,片刻后,又接着缝起来,“赛燕师姐现在不唱戏了,整天闲在家里。何采薇告诉我,说师姐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司令要她好好看护着呢。”
  羽飞放下书,问道:“你回来的时候,她干什么呢?”
  “她和另外几个太太在屋子里搓麻将,也没送我。”点莺皱着眉,眼睛望着地下说:“叫她没事别尽抽烟,对孩子不好,她又不听。”点莺说着便看看羽飞,见他靠在沙法。眉宇间伤感如烟,并不开口。点莺便放下针线,走到他身边问:“是不是胳膊又疼了?”
  赛燕在开蒙戏《穆柯寨》里,失手捅伤了小师哥的右肩,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但因为伤的很深,虽时隔四年,每逢天气阴晦,伤口总会隐隐发痛。点莺也是听赛燕的交代,有些起居饮食上的细节,如何照应他。所以一见他用牙在咬下唇,就知道是伤口发作了。
  点莺伸手来解他的衣扣,羽飞就笑说:“不疼。你别疑心。”点莺不肯信,将衬衣翻开来一角时,果然是右肩上铜钱大的一个伤疤,红肿起来了。点莺嘟着嘴道:“还‘不疼’呢!几天了?”
  “谁知道,顶多也就一两天吧。”羽飞扭过头看了看伤口,将衬衣往上一拉,就把扣子扣起来了,“不要紧,我惯了。”
  点莺装了一盆热水,取了条毛巾,在茶几上一放,就来解羽飞的衣扣,“怪不得这几日来,你一睡觉就总朝着左边,又不翻身,也不怕酸了脖子。”
  羽飞也就脱了上衣,往沙发上一伏,两手都搭在一个扶手上,手背垫着下巴,说:“谁不翻身了?不就是你吗?老是笑个没完,存心不叫人家睡。”
  点莺将毛巾拧了把热水,盖在他的右肩上,双手轻轻地摩按。他的身上仍然有鞭痕未褪,一道道交错的暗红,看在眼睛里叫人心疼得不得了。点莺怕他着凉,扯下沙发毯给他盖着,一边揉着那伤处,一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师父怎么就动了那么大的火气?”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赛燕对我说,戏份太重,戏目又多,累得受不了。我就给她出了个主意。说,那还不好办?给他们悠着唱呗!能删词儿的就删词儿,能略了做功的,就略了做功。戏都能改,凑合唱几出还不行?”羽飞笑了,“偏就那么倒霉!全叫师父给听见!师父这顿火可大了,说我没戏德,”羽飞笑了。“还要连带把师妹也教坏了,不好好教训一下怎么成?我有什么说的?只好认了。”
  “你呀,你也是鬼迷心窍了。什么主意不好出,出这么个馊点子!自己倒了霉吃了亏,还不是活该!”点莺将毛巾在热水里一浸,拧干了,再铺在他的右肩上,捏起两只小白拳头来捶,“大家伙儿到处在传,都说什么事儿找了你,一准能解决了,你干嘛充这个大头?好象天底下什么拐拐抹抹的事儿你都知道。”
  “人家喊你师哥,喊你老板,是白喊的?总得有人当家拿主意不是?咱们师父年岁大了,忙碌了一辈子,如今徒弟们都成了角儿,哪能还去让他老人家烦神呢?再说了,那拐拐抹抹的事儿,我还真知道不少。”
  “说你胖,还就凑着劲儿喘上了!我才不信呢!”
  “我呀,也不是包打听,不过有一点是真的,就是我不知道的事,你也不知道问我。”羽飞说到后来,自己笑了:“不信你问嘛。”
  点莺挖空心思想了半天,说:“问你一个冷门儿,非煞煞你的威风不可!我不问别的,你会说文,可会解字吗?”
  “解字儿?我当然会了。不过这话说来长了,还是不说的好。”
  “我就知道你含糊!我又没问哪个字,怎么你倒先知道话长了?”点莺将毛巾一收,羽飞便坐起来,一面穿衣服一面说:“凭是什么字儿,说起来历,都罗嗦得很。要是你真想知道,快去泡壶热茶,我慢慢儿给你讲。”
  “嗬,好大架子。我就依你,瞧你能说什么名堂出来!”点莺果然泡了壶茶放在一边。羽飞拿了几张白纸,往茶几一放,把笔塞给点莺,点莺苦思冥想了一通,在纸上写了个“望”字。
  羽飞一看就说:“这个字还真不简单。本义就是‘看’,引申义就太多了,‘名门望族’的‘望’同‘贵’,‘德高望重’,‘望’为‘名声’,你要问它的本义,还是引申义呢?”
  “就问问,干吗这么写,就表示‘看’的意思。”
  “不单是‘看’,是‘抬头看’,才是‘望’,最早的甲骨文,有四种‘望’。”羽飞提笔在纸上写了四个字形。
  “这几个,都是一个人举起远望的状,好象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似的。大概是平地而望。所谓登高方能望远,古人不会不懂。所以甲骨文的另一些‘望’字,就强调人所站立的地面是土了。”
  言毕,在纸上又画了六个字形:
  “上边这些字形里的且就代表土,是土的最早的写法,后来又变了,一个墨点儿加一横,要么就用个梭子似的小丘上边画一横杠,短点儿,下边再划一横杠,长点儿,就成了土,最后就成现在的土了。你瞧,这六个字里头,最后一个还画了一个人的足形,特别要表现人站在土上企足举目的样子。这恐怕就是〈诗经〉里的‘趾而望归’的形象化。”
  “‘趾予望之’是〈卫风?河广〉,‘趾而望归’是〈高祖本纪〉是〈诗经〉和〈史记〉里头的。不过,现在的‘望’字,多了个‘月’字边,又是什么意思呢?”
  “甲骨文的这些字,可能是征人望乡,思夫望夫,也可能是老母倚闾,游子思亲,比带‘月’字的‘望’,更有概括性。小篆的‘望’字,最形象,这么写。”
  羽飞说着,就写了一个小篆“望”字。
  “对了对了!一只眼睛竖起来,大概是‘举目’,下边一个小土丘,站在上头,刚好看月亮。”点莺很新奇在看,忍不住拍手而笑。
  羽飞说:“要是嫌小篆字形还不带劲儿,那就看看金文里的‘望’字。”说着便画了四个字出来:
  “这些字形,在金文中是常见的。比起小篆来,眼睛、月亮固然象得多,而且下头几个垫子,也把望月人企足而立的姿态表现出来了。你注意到没有,甲骨文也好,金文也好,小篆也好,特别强调的是眼睛。”羽飞思索了一会,又说:“所谓‘望穿他盈盈秋水’,‘秋空望眼穿’一类。最能解释这个‘望’字的,还是‘举头望明月’。韦应物也有一首七律,题为〈寄李儋元锡〉,极言对友人的思念和对世事的感概,尾联曰:‘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说到这里,羽飞将笔锋在砚台里一渲,就在纸上写了个正楷的“望”字。
  点莺将几张写了字的纸都并列排开,从右往左来看,一边看,一边会意点头:“有意思!有意思!”她把头抬起来,看着羽飞璨然一笑:“这下你可不愁了,将来没吃的时候,上街角儿摆张桌子,当测字先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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