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第53章


  炉上的药罐,“咕咕”地往外窜白汽。羽飞将盖子揭开一点,又俯下身来看炉火。赛燕在他身后,用一种细若游丝的声音道:“这里没有别人,我要对你说一句话……我从小时候起,最高兴看的就是你,你让我最高兴看的,一个是……眼睛,还有一个……就是你的嘴唇……”
  羽飞没有勇气回头,低着头还在看那炉膛里的火,将药罐的盖子盖上,又揭开。后来他知道这么回避下去绝没有效果,就转过身看着赛燕,“我该走了,等药熬好了,你端上去吧。”
  他的这些话,自“我该走了”往后,赛燕一个字也没听见,将两手扶着门框,头倚在手背上,眼睛瞧着地下,声音不大,却很固执地道:“你走不成!”
  羽飞看了她一会,终于开口道:“你能拦我一辈子?”
  一语出口,赛燕的眼睛便抬起来了,直望着他,又有哀伤,又有懊恨,又有绝望,还有很多复杂得辨识不出的情绪。她的眼睛离开他,在房间里搜索了一阵,落在那隔离空间的玻璃墙上,似有所触,蹙着眉心,又看着羽飞道:“你这一走,短日子是见不着了。你总该别太伤我的心。”
  羽飞的眼睛,又落在那药炉之上,却找不到什么可以搪塞的话了。赛燕离了门框,往玻璃墙走去,口中徐徐地念出一段词来:
  “炉香茗碗,消受闲庭院;
  镜里蛾眉天样远,画帘外雨丝风片。
  一声落叶,休问秋深浅;
  更何处,寻排遣?前尘后事思量遍。”
  她走到玻璃墙边,站住了,说:“隔着玻璃,似真还假,是假还真,真真假假,不罢也得罢。小师哥,你也别太苦了我。”
  羽飞从这里看过去时,因为这边有个小药炉,热气不断,玻璃上早已是薄雾遮云,只能依稀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隐在远远近近之中,淡了许多的衣色,不淡的,是映在玻璃上如脂的两片红唇,华艳未减。
  羽飞看着那玻璃外面的影子,身后炉火上的蒸气,似山顶的雾岚,纷纷扑向那本已十分隐约的身影,似乎欲将那一点色彩,全都漂白。羽飞低下头,将自己的双唇,触在那海棠花瓣也似的唇形上。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玻璃上的雾霭更重,但依然可以看见,那唇边溢出的一痕笑纹。
  
  离京在即,点莺自万华园回家,就不再去公主坟的房子,总是到三辉后头的那个四合院里。今晚回大下处的时候,她没有看见羽飞,也不知这么晚了,他又去哪里。一个人在卧室里点了灯,将帐子放下半边,把床铺好了。自己闲着无聊,就在羽飞的书桌前坐着,把玩案上的小摆设。有个墨红的丝绒盒子,很小,圆头圆脑的极之可爱,打开来一看,原来是枚印章,白玉质,倒过来看印案,印出五个字来:“峰高无坦途。”
  点莺喜欢这五个字刀峰精妙,醮了印泥,在白纸上盖,要仔细鉴赏一下这五个字的书法。第一个印泥醮多了,糊成一团,又盖第二个,也不清楚,盖到第四个,稳稳地用手一按,才又提起来,只见玉纸朱章、鲜妍夺目,字形匀称,笔画流畅,好看得很。点莺正看不够时,听见身后门响,回眸笑道:“回来了?去了哪里?这么晚。”
  “去徐夫人那儿,看看她的病。”羽飞脱了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点莺走上去帮忙,问道:“病得怎么样?好点没有?”
  羽飞皱了皱眉,把头一摇。走到沙发边一坐,说:“不大好。刚扶着她喝了药,又有要往外吐的样子,而且,脸色枯得很。”
  点莺默然半晌,便笑了,“徐夫人一个人吗?也真是,徐小姐去了巴黎,徐总统又总是忙,那么大的一个家,快成空楼了。咱们要是不走,我真会常去瞧瞧她,也给她做个伴儿。”点莺把手里的玉章一扬,又说:“这印不简单,肯定是谁送的,给我行不行?”
  羽飞有些累,用手揉了揉太阳穴,甩了甩头,弯腰去倒茶。点莺又问了一回,他就启齿一笑:“我的还不就是你的,你拿去好了。真有意思,一个个地都爱管我要小玩艺。”
  “你的小玩艺稀罕嘛。”点莺把玉印收到印盒里,扬起柳眉,问道:“还有谁管你要过?是不是……”
  她突然不往下说,羽飞也怔了一下,自己知道是累了,说漏了嘴,好在点莺不吱声,权且就此为止,是最妥当的。他拿着杯子,坐下去喝茶,将杯子由唇边移开时,发现点莺挨着自己坐着。她见羽飞看自己,就往他的肩上一靠,伸手转着他的衣扣,细声细气地叹了口气:“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的责任,重得简直叫人喘不过气。那么多的人,把你交给我了。”
  热热的半盏茶,已经飘不出水气,羽飞握着杯子的手,被由杯壁里渗透出的凉气,侵袭着一阵阵发冷。他放下茶杯,看着书案上的一具青白釉带温碗提壶,那是北宋的古董,壶颈和荷花碗叶上,青丝如玉,颜色尚为新真。他看着这丝丝缕缕的青颜色,又似看到了赛燕无名指上的那枚祖母绿宝戒,在她抚摩他的手,并把他的手按到她的颊旁时,他可以异样清楚地看见那枚祖母绿戒指,还是一动未动地戴在那一天他套上去的位置上。
  他掉转目光,去看窗外的夜,说道:“别以为只你一个人,活得喘不过气。好在对得起自己,也就对得起别人了。”轻吐一口气,站起来,“不能再陪你聊了,真困。有热水吗?”
  “你歇着,我去弄。”点莺的头离开了沙发靠背,两手比了比,伸个懒腰,又用手遮在鼻子下面,打了个哈欠,瞥了钟面一眼,立刻就往侧间走去。
  
  
潇潇风冷欲苍茫
  十二月十五,郭经理在福盛楼订了几桌酒席,请三辉班的人吃个年终酒。屈指算来,从白玉珀带班起,万华园和三辉,断断续续打了十来年交道,这一年又是合约满期,彼此也都没什么不快。除了是私请,会会旧朋友之外,公请,就有来年再同舟共济的涵义。虽然羽飞说过,过了元旦,再提续约的事,但这桌酒,无论如何是要在今天摆出来的。
  席间聊天时,郭经理说起时局:“这都零下二十度了!北平的学生不要命,日本宪警,还有军警,大刀,皮鞭,水龙,刺刀,连枪弹都上了,学生抓起来的不知道多少。上海数千学生跑来北平请愿,在铁路冻了三昼夜,自己开火车,自己修理铁轨,居然赤裸着身子跑到小河里把扔在河里的铁轨抬起来,装到铁路上。最疯的就数开封学生,在车站卧轨四昼夜,千百个十几岁的小学生,身上压满了冻雪,居然还喊口号,陇海路交通因此断绝了四日。少年人啊,真是书生意气。”提高了声音又道:“闹归闹,不关咱们的事,我就猜呀,南京也要不太平了。”
  “日本人暂时是打不进南京的,” 白玉珀说,“不过南京政府那些人,暗地里互相捣,别说打日本人了,自个就会散。”
  羽飞道:“在湖南,连农民也动了,有这回事吗?”
  “你管那么多干嘛!”白玉珀不以为然地将筷子一挥,“凭他们闹,和咱们没关系。我倒问你,你三叔有信来吗?”
  “前儿来了一封信,说明年下半年回来。”羽飞看着师父说:“这信我给师娘了,她没给您看吗?大概是忘了。师父,我托人给三叔带了个信,是说明年回来,上哪找咱们的事。”
  因为郭经理在,他就没有说穿。白玉珀尚未想到让李三泰直接去南京找自己,听见徒弟这么安排,觉得很好,就点了点头。
  郭经理已经有了几分酒意,拍着羽飞的肩说:“小白老板是个精细人,你三叔也不赖,明年你三叔回了北平,还不知道上韩家潭找你?”
  羽飞笑而不答。一旁的学鹦趁没人注意,把酒壶抱在膝盖上,还用手端着一盘鱼,偷偷地在喂一只野猫。羽飞等师父转过脸,就压低声音道:“你干嘛呢?光顾喝,醉了又要挨骂。”
  “小师哥,不是我要喝,我给猫喝,咱们过年,人家猫也该过年是不是?瞧,这猫小子没能耐,才二两就红眼了。”学鹦揪着猫头,把酒壶塞在猫嘴里,硬往里灌。“嘿嘿”直笑,说:“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出北平城呢。小师哥,和你说句正儿八经的话,你虽然是掌班了,可是和三叔论资排辈,你还得先敬着三叔不是?明年在南京见了三叔,他乡遇故旧,该不该备份见面礼?”
  “那当然该了。”羽飞又问,“你有什么好主意?”
  “主意倒是有。不敢说,怕小师哥您骂我。”
  “你说,我不骂你。”
  “真不骂?”
  “真不骂。”
  “那好。”学鹦把猫往边上一扔,正色道:“小师哥娶了媳妇,等明年三叔回来,还有十一个月,到时候抱给三叔一个大胖小子,三叔包管乐得对心思!你别笑嘛,真的!胖闹胖吵两个恶心死人,大师姐不在,我才实话对你讲,真是一对缺德冒烟儿的宝贝。小师哥,你就不一样,回头生了儿子,见了我绝不会‘妈’不‘妈’的!就是小姑娘,随了梅嫂子,也秀气,哪会象胖闹,一只大红心酒萝卜!”
  要不是羽飞答应不骂师弟,学鹦也不会由着性子胡说八道,如今他闭着眼睛说瞎话,羽飞也恼不得他,姑息地笑笑,听见郭经理在说“徐夫人”,便掉转头问:“华自熙诊了病没?都是怎么说?”
  “华自熙觉得徐夫人病得怪,主要是肝郁,内火大,左脉弦强,右脉弦弱,腰子里怕也有病。”郭经理咂着酒,似乎话兴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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