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第57章


回到自己房里端坐在窗前,拿手支着下巴,专等太阳落山。
  好容易等到金乌西坠,玉兔升空。赛燕侧耳听听四周,夜静更深。蹑手蹑脚趴在点莺的卧室外,从门缝里看了一会,见点莺睡得安稳。吐了一口气,踮着脚来到羽飞门外,悄悄推门进去。进了屋,赶紧将门闩插上,又检查窗户,一并锁严实了,才来到床前。见羽飞熟睡不醒,心中暗自得意。
  钻进被子,轻轻解开羽飞的衣扣,到底有些害羞,迟疑了一会,将嘴唇咬着,索性脱了个干净。这少年的面容在月光中清俊绝伦,毫无瑕疵的皮肤裹着玲珑的五官,侧向枕边的脸庞柔美而略显忧伤,如月临寒江水,如薄醉梨花荫,赛燕小心翼翼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还是心虚,观察他的表情,见羽飞仍在熟睡,指尖摸到他肩上那小小的伤疤,瞬间沧海,红烛成灰。青梅往事,历历在前,禁不住珠泪滚滚,在那伤疤上轻咬下去。
  如醉似梦,不觉东方欲曙。两人身上的汗已将被褥全部浸湿,羽飞卧在赛燕身上闭目喘息,身体倦怠,脑中反而逐渐清明,突然想到点莺生病已经有半月,并未痊愈,身下的女子怎么可能是她?迷迷糊糊又想,若是点莺,床第之间,从未遇她这般放纵,若不是点莺,又会是谁?此时方觉出一对椒乳丰硕充盈,汹涌到难以掌握。那娇躯亦绵若无骨,绝非平素的纤纤弱柳。心中一凛,抬头看,竟是赛燕!
  胭脂残落,面色绯红,薰然若醉。羽飞怔了半天,竟不知作何反应。
  赛燕见他的神态,知道已经清醒,撒娇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小师哥,我要找嫂子评理!”
  羽飞满脸通红,翻身下床。抓起衣服匆匆穿上,仿佛六神无主,呆呆站了一会,才梦游般说:“是我不好。欺负你了。”
  “我要告诉嫂子!”赛燕嚷。
  羽飞急忙捂住她的嘴:“求求你,姑奶奶!千万别告诉她,要出人命的!”
  赛燕笑靥如花,斜了他一眼:“那你说怎么办?”
  羽飞垂下头,颓然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要说这个小师哥,博古通今,人情练达,赛燕从来只有俯首听训的份,谁料想遇上这样的小事,他竟如泄了气的皮球,神色沮丧。赛燕心下实在爱得紧,面上却偏偏滴水不露。寒着一张娇艳的小脸,说道:“我说了算?那好!以后我叫你来,你就要来,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要和你好,你必须和我好!”
  说着将小脸一昂,等着听对方那声应承。
  却半天没有动静,转脸看去,羽飞眼神凄惶,似是丢了魂。赛燕用手推推,他才喃喃开口:“这是奸夫淫妇。是西门庆和潘金莲。要遭千人指,万人骂。死后还要下油锅。”
  赛燕连耳根都红了,愣了一瞬,双手握拳在羽飞胸前乱捶,哭道:“恩爱犹在,我便成了淫妇!着急扔到油锅里去炸呢!我就去告诉嫂子!讨个公道!”
  羽飞似乎稍微有了些条理,低头说:“是我做错事情,我拿命赔你,还不够吗。”
  赛燕噎住,知道这傻子真能做得出来。将脚一跺:“你就不管嫂子了?让她年纪轻轻守寡!”
  羽飞茫然道:“那也没有办法。”
  赛燕见他这样子,到底舍不得再逼下去,和缓了语气说:“这事以后再说。冤家,你记住欠着我就是!”
  
  石立峰驻南京不过十数天,知大势已去,扯由头说东北势急,需率部北上。请示了南京政府,得了换防的指令。何采薇要去上海选购首饰,也同时离开。惟有赛燕不肯去,说要去苏州乡下散心,因战事纷繁,石立峰也无心管她,留下二十来个卫兵给赛燕,便动身开拔。
  赛燕在班子里又住了一个多月,向师父师娘辞行。点莺也来送别,见羽飞没在,特意到群芳剧院去找,埋怨道:“师姐好容易来一趟,又在异乡,正该好好叙谈。你这人反倒成天的不着家,有事没事耗在这里,全没个做哥哥的礼数。如今师姐要离南京了,这就跟我回去送送罢!”也不管羽飞的反应,扯住手就走。
  赶回畅幽阁,洪品霞正苦劝赛燕说:“眼下兵荒马乱,一个女儿家,跟着些当兵的男人,路上恐有差池,你还是留下和大家做个伴好。”
  赛燕不答,转而向羽飞说:“小师哥送我!”
  洪品霞见她去意已决,徒留无益,念及往日里的旧事,不免心酸,向羽飞道:“就去送你这个小师妹一程。好宽宽她的心。”言毕,又惊讶道,“你这孩子做甚么脸红,又不是生人,你师妹落到这个境地,多半是被你害的!”
  羽飞无言,跟着赛燕出门。两个人行了一段,赛燕见四下无人,笑说:“我还会来找你的。飞儿哥哥,咱们明年春天见,到时候,会送你个大礼。”
  自从和赛燕做出越轨的事之后,羽飞在她面前就总是抬不起头,整日里望影而逃,偶然当面撞见,每每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听她这么一说,头皮发麻。也不接话。
  赛燕又说:“好啦,便送到这里。”
  羽飞如蒙大赦,说:“路上小心。有什么事,就写信吧。我先走了。”
  刚一转身,赛燕已将他肩膀攀住,踮起足尖在他嘴上啄了一下,这才嘻笑而去。
  羽飞呆了一会,不由伸手碰了下嘴唇,面色倏忽绯红,心头乱跳,竟有一瞬想要喊住那远去的人影,却到底没有出声。
  自戏班南迁以来,周旋地主,应酬显要,冗杂繁复,他本是个淡泊的人,这肩担子落在身上,惟有勉力为之。又骤逢生母薨逝,那自幼积下的无数心事,尽都翻涌而至,渐觉心力交瘁,这当儿赛燕偏来胡闹一场,不由思绪繁乱,郁积惆怅,也不回住处,反向郊外去了。那栖霞山下,天色碧绿,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破壁腰中,点点喇叭似的牵牛花的蓝朵,花底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黄叶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一个小沙弥在树影下清扫,灰土上留下来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还有点儿落寞。钟声隐约,栖霞古寺朱红的尖顶在金黄的秋色里却如夕阳。羽飞拾级而上,见一位老僧,身边放着个空钵,将僧衣脱了,坐在路边捉那衣服里的虱子。
  羽飞上前施礼道:“敢问师父,是化缘回来?还是正要下山?”
  老僧并不抬头,说:“饿了便吃,困了便睡。”
  羽飞心有所感,默然不语。老僧眯眼看他片刻,开口道:“小施主,莫久立。有事商量,无事向衣钵下坐。老僧行脚,除二时斋粥,是杂用心力处,余外更无别用心处。”
  羽飞道:“云:离一切相,即名诸佛。此句应是意为心空荡荡,无一可染。染则有执,‘执’为禅之大病,何所为执?”
  老僧道:“金佛不度炉,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内里坐。菩提涅盘,真如佛性,尽是贴体衣服,亦名烦恼。不问即无烦恼。一心不生,万法无咎。但究理而坐,二三十年若不会,截取老僧头去。梦幻空花,徒劳把捉。心若不异,万法亦如。既不从外得,更拘什么?”将那破烂的僧衣丢下,望着羽飞,“小施主命犯桃花,情劫无数,众人争而食之。恐有无妄之灾。宜速离此地。”
  羽飞轻叹道:“又离去哪里?天涯何处不人间。只要今生能清帐,这条命就算是个抵消吧。”
  老僧哈哈的笑:“若能今生清帐,岂非报尽成佛?依此说,就算千刀万剐,油锅火海,倒也便宜!”
  羽飞道:“承师父吉言。若真如此,那是我的福气。”
  老僧道:“小施主悲心大,叫人敬佩。须知佛来佛斩,魔来魔斩。”
  羽飞微微颌首:“佛为心造,要将妄心死却,则法界善恶美丑,人我是非,天堂地狱,娑婆净土,所有我执、法执统统消灭殆尽。便无一可染了。”
  老僧拊掌大笑:“正是。小施主好悟性!”言毕起身,抓着那破僧衣,也不穿在身上,执了禅杖,三步两步没入林中。
  此时灰沉沉的天底下,忽来一阵凉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云渐渐地卷向西去,那侧的天仍青着,太阳便在西天露出脸来。羽飞在细雨中踽踽独行,没来由想起黄景仁的句子:
  仙佛茫茫两未成 只知独夜不平鸣 
  风逢飘尽悲歌气 泥絮招来薄幸名 
  十有九八堪白眼 百无一用是书生 
  莫因诗卷愁难成 春鸟秋虫自作声
  
缱绻许来千般愿
  花瓶里插着两支水仙,开得正好,白的朵朵挑在景泰蓝的鎏金口上,恰似雷电瞬间的云彩。点莺新换了瓶里的水,以小盅盛了陈水,倾在檐下,却没留心那儿有块小石,水砸碎了,腾出几滴,一个人刚好转过来,正溅到那素色长衫上,点莺瞧见那人的脸,笑道:“好彩头,偏是你中奖了!”
  羽飞道:“莫不是等在这里,设计要泼我的。”一面说着,进了房间,见桌上放着织了一半的小线袜,拿在手里看:“咦,这是给谁的?”
  点莺自纸盒里取出一束毛线,丢在羽飞怀里:“快替我绕好!成天的闲转,像个小孩子一般,只是不懂事。”
  羽飞便坐在小凳子上绕那线团,点莺依旧来织小袜子,嘴里说:“等这个织好了,我给你也织一双,你要什么颜色的?”
  羽飞看着她说:“袜子不袜子的,不打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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