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第56章


  羽飞沉吟了片刻,别无良策,只得带点莺往回走。一路上并无半句闲话,只是低头走路,点莺见他古怪,也不敢说话,以手轻轻挽住他的臂,默默前行。
  
  次日天色未明,羽飞便起身往徐府去,几乎跑着来到府前,赫然见那铜皮包的大门紧闭,上面高悬一对白纸灯笼。羽飞一阵晕眩,扑上去拍门。里面仆役出来将门拉开,说道:“夫人昨天昏迷后,一直未醒,半夜里过世了。”
  羽飞眼前金星乱飞,用手扶住门框,好歹没有倒下去,半晌方道:“徐先生呢?”
  仆役说:“已经知会了。先生在无锡会友,要明天才能赶回来。已将夫人入殓,一应后事,要等先生回来才办。小白老板要进去祭拜吗?”
  羽飞木然点头。一步一步走进正堂,见当中一个红漆高棺,摆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香案上燃着红烛,几个和尚在一旁念经。
  诵经的声音甚是模糊,语句极快,犹能听见是:
  世间人民,父子兄弟,夫妇家室,中外亲属,当相敬爱,无相憎嫉。有无相通,无得贪惜,言色常和,莫相违戾。或时心静,有所恚怒,今世恨意,微相憎嫉,后世转剧,至成大怨。所以者何?世间之事,更相患害,虽不即时,应急相破。然含毒畜怒,结愤精神,自然克识,不得相离,皆当对生,更相报复。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善恶变化,殃福异处,宿豫严待,当独趣入,远到他所,莫能见者。善恶自然,追行所生,窈窈冥冥,别离久长,道路不同,会见无期。甚难甚难,今得相值。何不弃众事,各遇强健时,努力勤修善,精进愿度世,可得极长生。如何不求道,安所须待,欲何乐乎?如是世人,不信作善得善,为道得道;不信人死更生,惠施得福。善恶之事,都不信之,谓之不然,终无有是。但坐此故,且自见之,更相瞻视,先后同然。转相承受,父余教令,先人祖父,素不为善,不识道德,身愚神闇,心塞意闭。死生之趣,善恶之道,自不能见,无有语者。吉凶祸福,竞各作之,无一怪也。生死常道,转相嗣立,或父哭子,或子哭父,兄弟夫妇,更相哭泣。颠倒上下,无常根本,皆当过去,不可常保。教语开导,信之者少,是以生死流转,无有休止。如此之人,蒙冥抵突,不信经法,心无远虑,各欲快意,痴惑爱欲,不达于道德,迷没于嗔怒,贪狼于财色。坐之不得道,当更恶趣苦,生死无穷已,哀哉甚可伤!
  
  
金风玉露一相逢
  几场落雨,天气逐转炎热,时令瓜果多了起来。点莺见羽飞自徐夫人过世后,寡言少语,不思饮食,渐渐形容憔悴,煞是心疼。每天变着花样做东西哄他吃。这日,看看黄昏将至,忙着到厨房打理。正在案板上切菜,忽听有人敲门。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来到院内,拔开门闩。
  见一个眼似水杏的女子立在门口,一手捏着白色的羊皮小包,另一手拎着些包扎精致的礼品。
  居然是赛燕!点莺又惊又喜,迎上前道:“何日到了南京?也不知会我们,好去接你!”
  赛燕说:“石司令调防。我和采薇姐姐跟着一起过来了。才刚安顿好,过来瞧瞧师父师娘,顺便在这里住几日。”
  点莺拉着赛燕,上上下下看了一会,心中起疑:“师姐,算起来你的孩子该有七八个月了吧,如何这肚子还是平的?”
  赛燕淡淡的答:“三个月的时候,不小心掉了。”
  点莺闻言,转而道:“是了,这外头风沙大,瞧你脸上都脏了,进来洗洗!”牵着赛燕的手,引至内院。
  洗过脸,赛燕自随身的羊皮小包里取出一瓶雪花膏来抹。点莺见是个小小的玻璃瓶,黄色螺丝口,印着些花花绿绿的外国字,走至近前说:“这是什么?好香!”
  赛燕便从小瓶里蘸了一些搁在点莺手背上,说:“抹了这个,皮肤很舒服,是茗冷从法国寄来的。你要是喜欢,回头我告诉她再买些寄给你。”
  点莺好奇的嗅了一会,笑道:“真的好闻,好的,请徐小姐帮我购置一瓶。”将手背上的雪花膏抹匀,又道:“昨天我刚调了盒胭脂,颜色很好,还是新的,送给你吧!”
  拉着赛燕去到自己的卧室。一进门,赛燕不由四下看了一圈,视线落在床上,见那两个枕头和一床被子,心里忽然就是一刺,火辣辣的热流直涌上来,只觉得面上发烧,眼前模糊。身不由已向后一退,扶住门框,勉强说:“我累了,先去后院休息,明天再来取。”
  点莺已将胭脂仔细装好,嘴里说:“这就可以拿去了,做什么偏等明天。”
  赛燕不语,转身便向门外走,迎面正撞进一个人怀里,定睛看去,正是羽飞。羽飞见是赛燕,讶异道:“怎么是你?什么时候来的?”
  赛燕瞧着羽飞,也不说话,眼神哀怨凄然,羽飞被瞧的面上一红:“天晚了,你就在家里歇着吧。明天再说。”
  从赛燕身边快步走过。赛燕怔怔立在那里,半天不动。耳边听见点莺喊:“师姐,师姐”,并不应声,默默朝后院去了。
  
  自入夏以来,点莺一直身上不适,早睡迟起还在其次,头终日昏昏,自己煎了些安神的药吃,没事便上床躺着。赛燕一到,心里高兴,忙着买菜做饭招待师姐,不料午后发起烧来。赛燕见羽飞和师娘俱都没有在家,自己上街找了个郎中,请到家里给点莺看病。
  郎中闭目把脉,片刻之后说:“不防事,少夫人原本身体弱,有些头痛脑热的,想是常事。只是有一层,目下少夫人有喜,已满三月。倒要仔细些,我开个方子,照着煎服七日便好。”
  点莺面色桃红,含羞低头,禁不住又问:“是男是女?”
  郎中笑道:“少夫人性急,男又如何,女又如何?”见点莺越发拘谨,便说:“脉象来看,是位少爷。”
  赛燕在一边听得分明。送走了郎中,心中五味杂陈。想着自己腹中无缘出生的孩子,忍不住伤心,独自垂了会泪,回到点莺卧房。
  赛燕取了郎中的药去煎,点莺说:“师姐,这个事情,先别告诉小师哥。”
  赛燕道:“却又为何?”
  点莺忸怩,小声说:“也不知为何。”
  “难不成太过恩爱,这个时候也不肯放他?”赛燕冲出一句酸溜溜的话来,自己倒吓了一跳,随即改口,“还是说了罢,你们都年轻,我的孩子,就是因为夫妻的事没有禁,才掉了的。你可别像我。”
  点莺捻着衣角,呐呐的道:“你小师哥,可不是石司令那样的人,他……”
  赛燕不愿听她说下去,拿着药走了。
  
  点莺不好意思将怀了孩子的事情告诉羽飞,借口说生病,羽飞不知就里,天天烹汤喂水服侍点莺。赛燕在一旁看着好不嫉妒。心里想着自己好端端的姑娘家,没了一段好姻缘,嫁了个不称心的丈夫,还是做小的,又怀了个不想要的孩子,如今孩子也没了,赌气要回苏州乡下,分明不是长久之计,终须回到那个男人身边,终须为他生儿育女,一桩一桩想下来,委实羡慕点莺的福气,思索来去,只得叹息自己命不好。十七岁的女子,难道自此便是个活死人?
  赛燕在台阶上坐着,看蚂蚁搬家。心里凄苦,又想:点莺样样都得了,为何自己连个称心的孩儿都不能有。扳着指头在那里算,当初嫁给姓石的,是六个月前,羽飞和点莺成亲,是五个月前,郎中说孕期已有三个月,足见是自成亲那夜起,日日的忙,猴急得不行了!也不想师妹在人家煎熬,只管自家抱着老婆享乐。全无半点良心!认真又算,这孩子是来南京后怀上的,多半是行李也没收拾稳当,两个便滚做一处!咬牙切齿把羽飞恨了一通,气恼已极,狠狠的想:就去街上买了迷药,要和你有个交待,方算是勾销!
  
  算着身上的日子,估计恰是时候,赛燕将药用心配好,捧在手里去找羽飞,见点莺在床上睡觉,屋里并无旁人,转而寻至羽飞的书房,见他靠在椅子里看书。
  赛燕说:“小师哥,这些日子你太辛苦,我配了药,给你调理。”
  羽飞闻言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素最不喜欢吃药。”
  “总是我的心意,”赛燕有些着急,“小师哥,你还是喝了吧。”一面看到书房虽不大,但雅洁可爱,也有卧具。便说,“小师哥,你晚间在这里睡吗?”
  羽飞道:“是啊,点莺病了,清静些好。”
  赛燕暗喜,原本正在计划怎么将羽飞骗去自己房间,如此看竟是天助我了。走到羽飞身边说:“药快凉了。”
  羽飞觉得她有些奇怪,再想不到她要做什么。实在不想喝那药,说:“既是调养的,给点莺喝吧。我好端端的,吃什么药。”一语既出,见赛燕面若寒霜,知道说错了话,心里有些惭愧,低头装作看书,不敢作声。
  赛燕将碗端着,赌气道:“果然生疏了,疑心我拿毒药来害你!”
  被她这一挖苦,羽飞有些尴尬,“点莺病了,我是没心思想太多,你别误会。”
  赛燕说:“嫂子病了是真的,我看你也差不多了,你瞧自己瘦成什么样啦!”说着就来摸羽飞的脸,羽飞慌忙避开,生怕她又弄出什么花样来,赶紧接过赛燕手里的碗,喝得干干净净。
  赛燕不再说话,转身出去了。刚转过墙角,便“嗤”的笑起来。看那太阳高高挂在正中,有些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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