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第59章


  点莺心中难过,答道:“这些事情,在北平也是有不少。我早有耳闻。也劝过他。可是,你别看他样子温和谦恭,其实犟得很,稍微提到这里,他就不硬不软堵回来,说心里有数。再要劝,就嫌我啰嗦。他心里这个数,我都知道,所以日日担惊受怕。又有什么办法呢,为着他这个脾气,我真是心疼得不行。有时候巴望他最好就是个庄稼汉子,我跟着他种地,落个安心。”
  姐妹俩说了半天,没个结果。余双儿去唤白玉珀夫妇,点莺则将院子里的石桌凳擦了一遍,以托盘端着菜肴,按荤素和凉菜、炖汤布置好。
  一家人坐定后,点莺先给师父盛了碗汤开胃,羽飞也给洪品霞盛了一碗,接着又给点莺盛,恭恭敬敬端到面前:“娘子请!”
  点莺心里虽尽是不安的乱绪,却忍不住欢喜,也盛了一碗端给他:“相公请!”
  洪品霞早笑出声来:“你们这两个孩子慢慢唱戏去,咱们先吃。随你俩闹。”
  羽飞心里有鬼,餐毕跟着点莺到厨房,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想帮忙。点莺道:“这个汤罐子油的很,不好洗,我来弄。你洗碗吧。”
  羽飞道:“既然不好洗,还是我来洗吧。去油我知道,用碱水。”说着就在台子上找碱粉,逐一的开了盖子瞧,见有瓶白白的粉末,就问:“是这个不是?”
  点莺道:“那是淀粉。做菜用的。”把碱粉递过去,羽飞倒了些在水里,拿手去搅,才伸出去,就被点莺打了一下:“傻子,这么就下手了,回头把皮都烧得皱起来!”
  取了双长筷子,顶端以纱布裹好,交给羽飞:“拿这个洗,省事,又洗的干净。”
  羽飞依言,一边洗一边称赞道:“真聪明,这都能想到。佩服佩服!”
  点莺见没人在,拧了他一把:“今日吃错了药,或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发起失心疯来。只是讨好我。说,到底要怎样?是不是在哪里赊了人家银子,要来我这里报账?”
  羽飞道:“自成亲以后,我身上何曾留过钱,但有一文,也被你搜去了,不要说欠人家银子,便是走路口渴想喝水,都没钱买。”
  点莺瞪了他一眼:“在这里只是装可怜。你果然一点私房钱不曾藏过的话,上个月你却如何买了只上好的漆沙砚,在那里自鸣得意!”
  “那是人家送的。”
  点莺笑道:“确实人家送的。是谁和我说要价十两太贵,还了一半,着实捡到便宜了。”
  羽飞不吱声,闷头在那里洗罐子。点莺又道:“你别在我这里瞎掰。你说的话,我句句记在心里,半个字也漏不了。日后慢慢对证。你若想蒙我,事先把一世的谎都编圆了,再来我这里耍心眼!”
  羽飞发了半天呆,望着点莺的背影,心中发虚。见点莺似要转身,不由惊慌,赶紧低下头,握着那长筷子在罐子里乱搅一气。
  
山河破碎风飘絮
  入阴历十月底以来,街头的报童们每天叫嚷的内容,都是无锡沦陷,日军分路直取南京,东路沿沪宁路进袭镇江后即向南京进犯,中路沿宜兴、溧阳、句容,直指南京等等内容。
  南京危在旦夕。每天都有大量的人潮拖儿带女向外逃离。戏班也停演了。张老爷子出门打探消息,说是码头上每天还有几艘渡船,事不宜迟,应尽快打算。因班子里人多,羽飞便安排那些老迈的师叔伯们先走。约十来天し颍赴倏谌松⑷ゴ蟀耄爬弦硬豢舷攘酱嘀骼肴ィ岢至粝隆?br>  枪炮声昼夜连续,城内到处是脸色焦黑、疲惫不堪的中国守军。
  羽飞和师父说了几回尽快离开南京城,白玉珀充耳不闻。到了十二月十三日凌晨,就听见街上飞奔的人群在嚷:“中华门失守了!中华门失守了!”
  一发炮弹落在阁楼的飞檐上,将楼削了黑黝黝一个斜角。羽飞着急:“师父师娘快走,就要破城了!”
  白玉珀怒道:“犯我家国,为何反是我逃!我老矣,决意不走,与这方寸之地共存亡!”
  羽飞双膝跪地,哀求道:“师父请速离开!如今兵临城下,何必逞一时之勇,枉送了自家性命!”
  “放屁!”白玉珀抬脚就踹,“煌煌华夏,竟被撮尔小国欺至此境,四万万国人状若丧家之犬,留得性命何用!叫他笑我中华无人,拱手为奴,苟且偷生!你要逃便逃,我和你师娘,要在这里叫日本人瞧瞧,就算是梨园子弟,也知不畏强寇,与国共存亡!”
  痛骂之后,立在院内,转向众人道:“三辉是祖上的遗珍,不可葬送。孩子们还是收拾细软,四散去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再见了!”
  炮声渐息,远远的枪声像油锅里的爆豆,辟里巴拉可闻。几十口人乱做一团,余双儿匆匆收拾了一个包袱,施惠生将一双儿女放在竹筐里,用扁担一挑,两口子慌慌张张就望后门跑,余双儿边跑边回头,哭着道:“师父师娘保重!”
  不多会功夫,逃去大半。羽飞见承鹤仍旧站着不动,便说:“大师哥,你也快走。”
  承鹤道:“师父师娘没走,做徒弟的便没有独自逃生的道理,师弟你为何也不走?”
  羽飞默然。看看四周,张老爷子竟然也留下了,此外还有章学鹦,科班里五六个半大的孩子也都挤坐在墙角,眼巴巴望着自己。
  白玉珀四下里一看,问:“点莺呢?”
  羽飞说:“一早就出去了,和我说去城外烧香。”
  洪品霞忧急起来:“这都什么时候了?怀着七个月的身孕,要是有什么闪失,如何是好!”把羽飞叫到身边,“快去找你媳妇,你陪着我们也没用!”
  羽飞左右为难,眼中含泪,说:“师父师娘尚在险境,叫我怎么走得了。”转头对学鹦说,“请师弟帮忙,去城外寻找,观音庙在城西,三里地便到,师弟快去,若是寻着,切勿回返,带你嫂子找个地方先避一避,等太平些,我来找你们!”
  学鹦见这局面,由不得拉扯,便说:“师父师娘,大师哥,小师哥保重,后会有期!”也收拾了一个包袱,掉头飞奔而去。
  约过了半个时辰,枪声转稀,四周也安静下来。数十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涌入院内,当中一个少佐。吩咐了几句,日本兵们在院子里搜了一会,跑到少佐身边说了些话。
  这少佐突然看着白玉珀微笑,用中国话说:“我叫井藤卫六郎。你们是个戏班?很好。你们演的是京剧吗?”
  白玉珀道:“乃是自道光年间,宫中传承的京剧三辉班,在此盘桓。我是掌班。”
  井藤卫六郎似乎很高兴,“啊,三辉班?那是四大徽班之首。好的很,等明天一切安定了,请为皇军做庆功演出。”
  白玉珀道:“甚好。就等明天。”
  井藤很满意,留下一队日本兵看住院子,转身离去。
  
  次日晚饭之后,井藤在雨花台下布置了很大一块空地,挂起横幅,用中文和日文两种语言写着:“热烈庆祝大日本皇军占领支那首都!”
  驱赶了大约几百个南京平民在一边助兴。到场的日本兵有数千人,俱都兴致勃勃,等着看中国的国粹。井藤来到台上,抑扬顿挫作了个发言,大约是在炫耀战果。发言结束,日本兵们欢呼鼓掌,一边的宪兵拿刺刀顶着那数百南京平民,逼他们也跟着鼓掌。平民们只得勉强拍了几下。
  井藤满面春风来到白玉珀面前:“可以开始了。”
  白玉珀说:“班子里敲锣打鼓拉胡琴的都跑了,目下只能清唱。最好有懂中国话的,帮着翻译给皇军士兵听,免得不知所然。”
  井藤点头:“很好。我就可以翻译。”
  白玉珀来到空地正中,环视四周,清了清喉咙,以掌为鼓,击节而歌曰:
  臣不奏前三皇后代五帝,奏的是大明朝一段华夷。
  太主爷初登基南京立帝,四路的反贼寇要谋华夷。
  湖广贼陈友谅兴兵起义,在南京打破了采石矶。
  只杀得有田有马无人耕地,只杀得经商客旅买卖稀。
  只杀得妻寻夫来兄找弟,只杀得父在东来子在西。
  ……
  唱词未毕,井藤已脸色铁青。下面坐的日本兵不明就里,乱哄哄叫好。井藤将指挥刀拔出,对着白玉珀的腿用力一斩,“该死的支那戏子!戏弄皇军!”
  白玉珀腿折倒地。井藤怒道:“把他们全部捆起来,带到江边去!”
  
  南方的山向来不如北方的高大巍峨,到冬日更失了往日的润朗,只留下略带灰蒙的身影悄然耸立于天地间。默守着一份寂静。倘若在北方,来一场大雪,将群山覆盖上一层苍茫的白色,那又是一副磅礴的好图景,巍芒间孕育着新的希望。只可惜南方少雪,如同土丘般散漫开的小山零零落落的点缀在平原上,山间便只剩下松柏苍翠的影子,但绿色都如同带着一层霜,淡绿中隐隐的泛出青灰。远望去仿佛被飞扬的尘土覆住了。
  站在江边,昔日里浪拍千石的江畔现下已是波澜不兴。江水仿佛被冻住,连东注的流速都似乎被停住了,暗夜里现着一片死寂。颜色黝黑,似乎夜色聚成一匹腥膻的绸缎潜入江底。不,那并不是黑色,是血的汪洋。
  平民的尸体像崩塌的城墙,从江堤一直铺陈到江心。以各种姿势躺卧的人体密集的簇拥到天际,仿佛随时可能起身交头接耳说点什么,然而,数以万计的人山呈现出不可思议的静谧。听不到一缕呼吸,看不到一丝蠕动。
  拉动枪栓的声音就显得分外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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