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第68章


欠你这么多,要怎么还?你说出来,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赛燕凝望他,噙着泪只是微笑,又在那苍白的唇上轻吻,紧紧抱住那烧得滚烫的身体,悄声道:“活一天,便还一天。还到我死了,就算还完了。哥,你可记住了!”
  羽飞闭上眼睛,没有回答。惟见晶莹的泪水,自梳齿般的长睫下颗颗溢出,就如窗外的月光,瞬间流满面庞。
  
  承鹤见到赛燕母子,十分欢喜,双方言及师父师母及班中兄妹,不由相对垂泪。承鹤说:“日本人抓走点莺以后,学鹦就参军去了。写信和我说,台儿庄一役大捷,歼灭了两万多鬼子呢!数月前,又跟着李宗仁长官去武汉会战了!”
  赛燕不大懂,听见杀了两万鬼子,连连点头,拍着巴掌说:“太好了!太好了!”
  承鹤催着赛燕带路,去后院看羽飞。一见之下,落泪说:“才19岁的孩子,怎么就病成了这样!”
  羽飞昏沉中见承鹤来了,挣扎着起身:“大师哥,我好多了,你不要担心。”似乎迫不及待的说:“除了带信,还要麻烦你一件事情。” 咳了好久,喘着说,“我要去拜拜点莺。”
  赛燕急了:“病的这个样子,怎么去!等好些再去!”
  羽飞仍咳个不停,说道:“我都好了,已经全好了,你总说带我去,倒拖了这么久。今天大师哥来,无论如何都要去。”
  承鹤叹口气,将羽飞背起,赛燕无言,取了一件棉衣披在羽飞身上。
  这幢小楼本在郊外僻静处,出了院子西行,不到半里地,是一片泡桐树林。东北的天气,入秋之后极度萧索,高大的树冠叶已零落。弥望是灰黄的枯枝。似也蒙被了硝烟。林中一座孤坟,立着个不大的墓碑。上书“梅氏点莺之墓”几个简单的字。这碑是原是何采薇所立,因此在墓志上断不会花甚么功夫,不伦不类的一写,竟连点莺已嫁的身份也未认可。
  赛燕说:“孩子收拾了一个小棺木,和嫂子的棺木并排放着。因为没有名字,又没有出世,所以和嫂子并作一个坟头。”
  承鹤不明所以,心想孩子尚未出世,怎么又单独有个棺木。羽飞却已明白了,脸色愈发惨淡。赛燕说出这番话,原是要安慰羽飞,让他知道都收埋得仔细。却不意这一来,将剖腹取子的情状说漏了。懊悔不已。
  羽飞自承鹤的背上下来,身体久虚,伤腿又不能着力,落地软倒,赛燕将他扶住,羽飞勉强跪稳,一步一晃膝行至墓碑前,伸手摸那碑上的字。
  赛燕见他半天不出一言,只是没完没了摸那墓碑,手指战栗,眼中却一片空寂,怕他有什么闪失,忙喊着承鹤将祭品摆好了,燃上香烛,烧了纸钱,抱着羽飞道:“好了,也拜过了,该回去了。”
  羽飞说:“我还没有磕头。”
  亲手点了三炷香,插在碑前的石头香炉里,俯身拜下去,叩了三次。至此,已是满脸虚汗,摇摇欲坠,望着那单薄的坟茔,只是不停的咳,鲜血如箭,忽地冲口而出,直喷到墓碑上,将那碑上阴刻的“梅”字也浸红了。就如融化的雪人,昏在地上。
  
  经此一番折腾,羽飞整日昏迷,纵然有片刻的苏醒,也是神志不清。咳血愈甚。赛燕心痛,却不敢哭,只在背地里掉泪。天天如坐针毡,不知该如何是好。
  承鹤见这情形,暂不动身去巴黎。帮着分担一些日常的杂事,又对赛燕说:“师妹,难受归难受,我这做师哥的不能不提醒一句:瞧师弟这样子,捱不过几日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赛燕只是抹泪,将脸贴着孩子的小手,无声的哭。
  承鹤黯然,说道:“我妹妹和妹夫已经回了北平,其他也有不少陆续回去了,你先在这里照顾师弟,等我从巴黎回来,就送你们母子回北平去,和我妹妹一家做个伴,可好?”
  此话一出,承鹤便知说错了,分明是等不到他从巴黎回来,羽飞已必定不在的意思。赛燕把孩子搂在胸前,孩子睡熟了,似是有什么美梦,菱角般的小嘴半张着在笑。赛燕将孩子亲了又亲,哽咽道:“我没福气,不能和小师哥白头到老,可是若能帮他把这孩子养成人,也很知足了!北平是大城市,怕不消停,我还是带着孩子回苏州乡下去,身边的银子还够花,置个宅子,再雇几个人,只要这孩子好好的长大,我怎样都行。”
  承鹤说不出什么,只看着赛燕。不知何时,这女子已蛾眉淡扫,不点朱唇,虽依旧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却俨然是一派温婉的态度了。赛燕将孩子交给承鹤:“大师哥,麻烦替我抱一会。我该给小师哥喂药了。”
  承鹤低声道:“这十几年来,你心里就不曾有过别的男人。又怎知除了里面那个人,便不会有别的对你好。”
  赛燕小心的吹碗里的药,淡然道:“有他便够了,别的男人,我管不着。”说着便折身进屋。
  承鹤细看孩子熟睡的小脸,颇有几分羽飞的俊逸。孩子梦中欣喜,挥舞小手咯咯的笑,那无忧的笑颜,却一如儿时的赛燕。
  
  次日黄昏,羽飞在昏沉中咳了一阵,睁开眼睛,像是醒了。赛燕甚为欢喜,正要端水喂他,竟见羽飞以手撑着床沿,吃力的坐了起来。
  赛燕疑惑的想,明明是咳血多日,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怎么今日居然坐起来了?既是坐起来,总是好事。赛燕上前,将羽飞靠在自己怀里,拿手绢细心的擦拭他额头的汗珠。羽飞望着窗外,夕阳正在沉入山岳,遥瞰山形朦胧,似逐渐攥紧的手指,光线由缝隙里勉强沁出,只如潺潺溪流。羽飞的眼神因为久病显得无力而疲惫,然而这样的眼睛,仍旧弥漫出梦幻般柔美的光泽,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仿佛有星子闪耀。
  “小师哥……”赛燕小心的喊了一声。
  羽飞慢慢收回目光,转向赛燕,似乎想要说话,却突然被什么猛推了一下,身体向前一冲,呕出一滩血来,不及喘息,又是两三口,溅了一地,连床沿上都喷得殷红。赛燕见这血比往日都多,不觉着慌。羽飞呕出几口后,软倒在赛燕怀里,竟没有昏厥,喘了一会,微弱的说:“师父、师娘,都是葬在南京,我没有记错吧?”
  赛燕点头。不知他此话何意。怕这人又发疯要去南京拜祭,赶紧说:“我会去拜的,大师哥他们也会经常去,师父师娘,又不止你一个徒弟。”
  羽飞愣了一会,说:“好好一个家,四散飘零,天南地北……..都是我的错。”
  说到这里,又大口咳出血来,半晌接不上气。
  赛燕噙泪替他轻抚后背,道:“小师哥,你歇会儿,别说了!”
  羽飞呼吸甚急,却已渐渐微弱,断断续续咳了几声,又说:“就把我埋在点莺身边吧。不用归葬……还有一层要紧的,墓碑并作一个,要给你嫂子名分……”说着,势已将脱,勉力睁开眼睛道:“此外,兄弟姐妹们都离散了,眼下你没有依靠,孩子又小,劳烦你……多照顾…….”
  赛燕不由哭出声来:“小冤家,说的是什么话,燕儿只想好好照顾小师哥。小师哥好,就是燕儿的好。你别忘了,你还欠我呢!要还的!”
  羽飞的嘴角浮现出一痕浅浅的微笑,微笑虽轻,却依旧灿烂,一如桃李盛开时,那个丝竹管弦中的稚嫩少年。吃力的抬起手,细心拭去赛燕脸上的泪水,“傻丫头,只会哭,…….”言犹未尽,手臂悄然垂落,头亦软软的向后一仰,几股血水自唇际一涌而出,眼睛随即无声无息阖了起来。
  赛燕一把抱紧,才没让羽飞的身体跌落下去。不敢动,也不敢想。呆坐在那里,寒月一轮升上中天,略微有了些神智,感到怀里那一贯滚烫的身体已经冰冷。
  屏住呼吸托起羽飞低垂的脸,眉目皎洁,俊雅端庄,若不是唇边大片的血渍,竟如同睡颜。赛燕喃喃低语:“小师哥……”
  风过时,日月倒升,岁月回转,犹是桃红柳绿的春天,小小少年明眸皓齿,亮闪闪的笑容:“你瞧大师姐串起戏来,神气不神气?”缠绵软糯的女声依依呀呀在唱,锣鼓喧哗,掌声鼎沸。年华如折扇,如幕布,徐徐拉开。那秋深的小院内,丫头小子迎着月光看戒指,丫头脆生生许下盟誓:“到时候咱们也都长大了,我娘就给你做娘!”,着绣花鞋的女孩子的脚踏着画廊欢快的跑,峰回路转处已至命运尽头。向谁问,沧海何处桑田?到如今,云去不见青天。恩怨老矣,千劫人间。 
  
  
日暮乡关何处是
  接到羽飞的信,茗冷由巴黎启程回国。辗转来到苏州,已是江南飞雪。顾不上找旅馆休息,和承鹤一起,直接寻至赛燕居处,进了院子,四顾无人,惟有一个藤编的空摇篮搁在树荫下。
  茗冷轻唤:“赛燕,我接你来了!”
  只见一位浑身缟素的佳人由厨房走出,怀里抱着小小的婴儿,静静对自己笑。
  茗冷看那孩子的脸,心中悲涩,说不出话。自贴身口袋取出一个信封,交给赛燕,手伸至面前,赛燕忽见茗冷白皙的手指上赫然套着那枚亮莹莹的钻戒,心中疑惑,将孩子放在院中的摇篮里,接过细看,认得是自己那日一笔一划抄写的封面。心中忽然酸楚如潮,小心翼翼抽出信纸,见飘逸的字迹间血渍斑斑,写道:
  
  茗冷姐姐如唔:
  故都别后,光阴葱茏。浮生漫转,兴亡如梦。金陵台冷,黄泉水红,泪已成血,天不动容。 
  八千里湖山翠屏,毕竟昨日图画,十万仞岳上凌云,枉嗟国恨家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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