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

第46章


他冷淡地下命令,焚烧湖面的船形神殿,进攻他们的聚落。让他们害怕,让他们颤抖,让他们的荒唐复国念头随着失禁排出体外。
雪堰摧毁了姑蔑神殿,一直把玩一只琉璃盘蛇球,八条盘成圆圈状的蛇组成。一蛇口衔另一蛇尾,合拢成一个琉璃球,看来这是神庙里最值钱的东西,充满了想象力,被当做神主来膜拜。当乌滴子和他的姐姐被带到胜利者跟前,那是个很美的女孩,被打伤了,嘴唇还没结痂;男孩无惧地直视他,他轻轻撩开姊弟合披的披风,男孩露出绷带的指尖冻得几近透明——那时,雪堰就知道进攻姑蔑的最大收获,是乌滴子,其他不过是附赠——他把盘蛇球塞进男孩手中,阳光透过琉璃勾描着指纹。
平水只是从他手中抽走了驯象弯刀,就算是不周山,刽子手也要以大象神力撞倒它!
阿堪说“这是神灵做梦的地方,通晓天地的秤杆。”
平水说“这不过是采石的竖标,石工采剩的山水。”
老兵、小痞子和巫师,还有从四周赶来的人叉着手说“我们从没见过打仗,爬过来看看。”“你们看错战场了,不过可以亲自参战。”刽子手说,所有人都动起来:烧裂石头,再浇水,往石缝捅入凿铮。一层层剥离石板,驱赶大象拖曳,绳索勒进大象的皮肉,它拖曳百年来不可动摇的石笋至后腿跪地,痛楚卷起鼻子嘶叫……仲雪渐落下风,石柱才微微倾塌,略一倾斜,崩石便不可阻挡地轰然入湖,激起巨浪。
大高华一拳击中仲雪喉管,仲雪瞬间停止呼吸,坠入湖水……回头浪卷来比人更肥硕的桃花水母,狰狞、混沌地鼓动着,又有霞衣般的宁静,它们腌制后会变成好吃的海蜇。年梦月梦神君、日梦时梦神君、是梦非梦神君现出柔纱而透明的身形,一起撕扯仲雪,想要把他扯碎。吃掉贮藏他体内的千人千梦,濒临死亡激起的颅内火花,萃取诸多回忆与妄想,所结成的幻世……仲雪对父亲说:“父亲,我要去越国。”
父亲转过身,“那么,就去吧。”
筑梦神君们尖啸四散,桃花水母绽放为象群奔腾,又汇为一头巨鲸——
“天哪,我可不想召唤泥腥味很重的老鲶鱼!”元绪喊,他仰头所见——浑身荧光的鲸鱼腾跃而起,水帘倾泻而下,连同鲸脂、内脏全在空中解体,惟有象牙色的鲸骨贯穿大高华而过;而在凡人的肉眼世界,没有灵异、没有神仙,它们沉睡太久,不屑为此醒来——只有我,只有一个人,站在此地,面对另一个人——从水中跃身给予大高华致命一击的,是仲雪。
剑尖一直砍在地面断裂了,仲雪甩开剑,一拳一拳重击大高华。
垮塌的夏履桥,阿堪的自刭,疠风子的隔禁。焚毁的船龙骨,争利与情杀,鼠疫与战祸,闪过脑际的所有碎片。凶手就是越国本身:人们暗昧,听凭神官欺骗;贵族消沉,纵容外国摆布;为博取锐勇的虚名,男男女女沉浸于仇杀之中。
众神喧哗,对真相却缄口不言,半人半神的贵族们只谋求会稽山上更高的席位。
而仲雪在乎。
他走过不眠不休的长夜,虎口涂满血污。
背负四十条人命的狂徒,就在他的跟前。
不必急于谴责越国的种种。
谁犯了罪,谁就得遭罪,就这么简单。
加诸于他人的苦痛,让他自行饮啜,把萦绕号哭的冤魂从每个伤口灌进他的内脏。
剑的碎片飞溅,划破仲雪的额头。大高华的腿横扫他的身体,他完全感觉不到痛楚。他硬碰硬地揍大高华,不给他喘息之机。
大高华滚落每时每刻在倾倒的梦见屏——
平水策动战象,一举踏中大高华,这就是刽子手的行刑。没有幻觉、没有法术,人类的血肉在象腿下发出捅捣烂泥的声响,战象发出一声愤怒的长嘶。
“我这副斩肉酱的鬼样,”大高华仰天大笑:“夫镡会更害怕吧!”
“你也好,我也罢,夫镡从没过问过一句,所有的疯狂,不过是他前进道路上的一粒沙。”乌滴子冷淡地把模具收入怀中。
漂浮水面的,是山石夹缝里的画板,是巫师们为委托人所写的祷词、咒语、想要获得的东西,想要抛弃的东西……就是这堆破碎的梦,看着他们搏斗,这封大高华写给夫镡的信。但仲雪实在怀疑夫镡是否会听这份又长又臭的来龙去脉,他的通信小道与几案必然早已堆满各种申诉与传檄;那么多野心、呼吁、忧惧与痛苦……大部分都被情报官先行过滤,杳无回音。人们只是听闻浩淼山河间,夫镡带着他的一级梯队呼啸而过、抢掠、纵火、战斗……然后和谈、会盟、弭兵、然后撕毁协议、再次宣战。
即使如大高华自命勇力盖世,也不过是在这一小撮内核之外悻悻等待。于是他认定,只有呼啸得更快、抢掠得更多、更猛烈的火焰、更凌虐的战斗……才能挤进句乘山的顶端,或是得来你的狼顾一瞥,夫镡。
元绪坐在大高华逐渐冰冷的身边,“让我们呆一会吧。”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八节 尾声
大越道上荒凉无人,只有阳光弥漫,和欣喜消融的积雪……雪堰和象奴骑着马,被遣回山阴的尽头。他的弓箭手们如同细雪一样融化、蒸发、不留痕迹,只剩下几个失魂落魄到处乱走或失足落水的醉汉;他亲手扎紧的包围圈,野兽们倾巢而出;他想杀死他所深爱的人,他第一次带兵的战利品,湖边的一瞥。那对姐弟的父亲说了很长很长的借口,说他不接纳这对小孩,他们将没有其他人可托付,正因他瞧了他们一眼,就必须把卧室门打开。否则他们的一生幸福都被葬送,反正也没人敢再要他们了,而他的飘然世外能够拯救他们,他看着那名弟弟的指尖,第一次感受到了因兵燹而占有私产的狂喜……他一直隐藏在权力拼图的背面,从小枝给他写第一封信时,卷耳大夫就问“你确定?嫁给一个二流贵族、一个次等英雄?”在他们的婚姻生涯中,他再也没有参与一场蛮斗,他总是在她独自面对他人的嘲笑时。才变成一个刽子手,她渡过浙水北上,笑着说“我只去一个月,记得给我的李树浇水”,留给他的是不满移植的酸涩李子和永别……积雪的凤尾竹就像跑动的群兽,为化装成牧童和采桑女的子爵们和方伯夫人们弯下幽会的小穹顶,这些人用战旗蒙住眼睛,放任马车追逐疆土与爱情,为了特洛伊的海伦、为了息夫人和夏姬,毁灭一座座城池,降服一个个国家……对于雪堰来说,战争提前结束。上次还有象奴陪同他一起走回家去,现在他孑然一身,飘忽荒野……从海上鹿苑归来的人手、战象与大禹陵的盾甲兵缠斗,声东击西,他一向擅长的战术;他让那些人去送死,大禹陵从不是他的目的地,相比财宝、神灵、一堆石头砌成的房屋,是人!人才是最宝贵的资源,他要去见一见异母弟弟,现存世上血缘最接近越君世袭的继承人——山阴君。刽子手截住了他,又放走了他,付出他无法拒绝的代价……少年君主正在大象墓场的巨骨丛中练剑,看到雪堰大夫的到来,年龄悬殊又容貌酷似的两兄弟同时舒展笑颜。就像看到死神出现在林间小道,揪落一瓣瓣干枯的月季,青狼尾行其后,轻踏朵朵花瓣,“我收到了你的信……”刻在行宫喷泉下的标记,两兄弟还在一起时,在父亲未竣工的陵墓里做跳房子的游戏所约定的暗号……他们很多年没有相见了,任凭那些阴谋者隔开他们,防止他们把会稽山合成一艘庞大战舰。而此前他俩不是太懒就是太小,竟没想到反击,山阴君朝兄长张开双臂,等待他的拥抱,等待历史重新走进他的庭院。
梦见屏横倒湖中,鬼板和碎石仍不断落进水中,对很多人来说,它是梦乡的通天塔;对另一些人来说,不过是采石场的残渣。
你一直不信神明——但那架鲸鱼骨架,阿堪告诉他,就是你的保护神。
敬她、爱她、畏她、漠视她,神并不在乎,我只是暂时替她保存生命,一滴水、一粒沙,是她提醒我生之有限。
“她是我的催命鬼,终有一天我会将生命还给她。”仲雪捂着受伤的额头走下梦见屏。
年轻的药司为乌滴子查看伤势,乌滴子之前摔伤过后背,这药司是乌滴子的朋友。一直担心他,即使没有大高华,也会翻过山岭来看他。
“你就是山北的药司。”仲雪微微笑了,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药司说你的额头要用蚕丝缝几针,会结疤但不会太明显。“你被梦魇住了,梦寐的碎片凝结成‘梦胎’,冻结在你体内,你需要一个‘解咒师’。”药司建议仲雪,“你最好举行那个净化仪式——”
“仪式一共举行九天。”阿堪握着一小把糯米,这是他将糯性强的稻谷留下来做种,两年种了四轮、育种成功的糯米,十天前藏在梦见屏石匣中,打算秋祭后送给仲雪的奖励。仲雪是吴人,吴国产很好的糯米,他一向爱吃,“最后一晚我们蒸糯米饭,用苋菜汤染成红色的糯米饭。等我们吃完糯米饭,美美睡一觉,没有梦也没有遗憾,你会再一次在金色的清晨醒来。”阿堪还把一片木牍交给他,从大护法尘封的书房取出的——他母亲的亲笔信。
“第十二世越君是谁?”仲雪接过木牍,他一直没忘记那场不得不延期的“答辩”。
“是‘娄’。他被逼逊位,无奈投水,那里被称为宫渊。几十年后,传说就变了样,如同人们打捞起的君主,也不再俊美如常,人们不再记得这里泡涨过一名不幸的大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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