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

第60章


仲雪以为他们总会有最后一战——受制于某种宿命的牵累,但是白沥就这么地走了。黑屏说“你还要不要这块骨头?白沥说如果你不要,我就把他的骨头和这块师父的骨头一起埋起来。”仲雪几乎是立刻递回给黑屏——黑屏轻蔑地一笑,仲雪也不太理解自己这么快递回去的含义,也许他一直对自己未能保护师父而内疚,也许他一直觉得白沥值得这种合葬,而自己不配保存。“白沥怎么就死了?”“怎么死了……就是死掉咯。”黑屏把下颌骨塞回腰带里,不屑地说。白沥渡过浙水,只有疲惫的一条命。遭受夫人们的喜怒无常之后,毒性一直没有痊愈,只是勉强撑着。后来又去骇沐国一带做击剑师傅,回到越国又参加讨伐夫镡的战争,终究是搞坏了身体。他到句乘山不久,夫镡让他护送斋宫巡游各地,他就死在了路上。一个人的一生,一句话就说完了,就这么简单。
人们宰了一头羊,将羊头挂到宫门上,“因为羊神是司法之神,他们相信悬挂羊头于门上能够驱除盗贼——这是他们对你的褒奖与祝福。”阿堪又问:“你这庸俗财主念念不忘的双龙佩,还记得吗?”
“那是我的恩师卷耳大夫的礼物。”
阿堪早就从水中捞起双龙佩,担心仲雪一拿回玉佩就会毫无遗憾地离开越国,所以私藏至今。递给他,又问,“你还会回来吗?”
“再说吧。”仲雪跳上白篷梭飞,去大禹陵答辩。
无际的暮色,海鸥如一片片白帆,如钩的新月落在潮边。元绪停下脚步,“能弭兵的人,是从战争的深渊中凯旋的人……”迎面走来的男人,是夫镡。他带了少数几位扈从,就像从一场疲惫的郊游中归来。
“大斋宫死后,你从信仰之战中吸取教训,就让灵子充当小斋宫,既嘲笑会稽山,又巡回国度;现在灵子一死,你就请求我继续履行她的职责。如果我也在路上死去,你会叫谁上路呢?”
“不是我们在使用时间,而是时间在使用我们。”而时光将一如既往地奔流不息。
“心有不轨,爱上魔鬼。”元绪轻声自嘲,把仲雪送的镜子系在胸前,踏上山道——孤身一人,永无旅伴。
翌年,吴世子寿梦即位,正式称王,并朝觐周天子。八十多年后,夫镡的儿子允常称越王……此刻,这位毕生周旋于神与人之间的君主,身后的砌炉手紧盯元绪远去的背影,难以抑制目光中的痛苦与渴求——
这目光被怀抱冰滑雪湿的大禹陵的山脊遮断。
神巫说我没有太多时间,治治岛主人正在褪色的坐垫和屏风之间打一个干瘪的包袱。
“您要离开会稽山?”离开会稽山的神巫还是神吗?
“我留在这里,只是会稽山的囚徒。”神巫要去云游,第一站是治治岛,他想把大护法这个闪闪发光的头盔抛下来,里边盛放着历史性的矿藏和争权夺利,许多恶心的人和事缠成的麻团……多可笑,仲雪也想完成答辩后离开。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神巫无杜转过身,指着悬挂在内庭的一排排各色布条,有的绣着海鳅。有的绣茶花,还有一群女巫像扑到布料上边一样埋头刺绣,长长的布条连同竹子做的镂空长枝从房梁上一直垂到地面。
“鸦旗。”——船桅杆顶端悬挂的风向旗,用来测风向和风力,常常绣三脚金乌鸦象征太阳,所以叫做“鸦旗”。
—文<—“很好!”
—人<—“这就算……考完了?”仲雪迟疑地问。
—书<—“考完了。”神巫明确地点头。
—屋<—“哦……”仲雪感觉不适,就像一场令人不快的作弊。
“你还年轻,不要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要活得久,坚持得久,最好活上一百岁。”神巫无杜说,“取走你的鸦旗,让它久久地飘扬在你敌人的恶梦之上。”
“他根本不配,大护法应该和我们坐到同一张席子上,用同样的食案,共享越国,而不是和一群浑身汗臭的小人混在一起。”骇沐国王双手缠着绷带,其他人附和,大祝们都没有到场,这场答辩根本不合法。
“我在楚国看到——越国人如何用巫术谄媚、申诉、行骗,如何被歧视、被嘲笑、被惧怕,这恐惧不是来自越国的强大,而是来自越国的野蛮——”
“那你到底提供什么鬼画符,让我们拥立你为大护法?”他们问。
“无忘有功,无赦有罪。”仲雪说完把鸦旗披在身上,走出大禹陵。
血色的鸦旗,因为大护法在本质上是执刑人;副旗是蓝色的,如遇丧事,则用蓝旗。两面鸦旗在扁舟上迎风招展,上绣一尾雌鲸大鲵,曾吹起他母亲鸦旗的风。也同样推送御儿君驶出句章港,他已无法回头,他向千年前遗失的故土。未开发的新边疆推进,海豚在回头浪之上飞跃,带鱼闪着银白色的鳞光往渔网里横冲直撞,“万顷波涛、万顷波涛,北渡浙水吞碧浪,吴越春秋的角逐场!”
第五集 越君允常及其宫廷 第一节 句乘山
飞廉遇见那名少年时,少年正躺在小艇中,一册竹简盖在脸上,睡得相当惬意。他看到裸体的飞廉,稍稍有些惊讶,飞廉认出他那身会稽甲盾兵的装束,问他怎么独自在这里,“我原以为会稽甲士都喜欢挤成一团。”
少年难为情地微笑:“我迷路了,划了很久只是在原地打转,索性休息。”
“如果没人路过你该怎么办?”
“等星星出来。你呢?”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我和妻子来句乘山祈子,结果她拿了衣服独自走了。”飞廉的直率非常动人,好像出怎样的意外都自然不过。
两人轻快地交谈,把独木舟系在一起,几乎是弯腰在荷叶下穿行。
飞廉的身体很好看,柔和、黝黑,肩膀上刺着环形鸠鸟,头发如溶去杂土后在水中舒展的茭白根须。少年也禁不住袒露出筋肉,在没有母爱的疯子一般的生活中,他就像无拘无束的小鸡,无数次跨越边境,享受不同山坳中折射的斜阳……
一条水蛇在船头游弋,他们决定跟着上前看个究竟,结果驶入一片枯木林。接近了句乘山的水下掩体,异常阴凉,两人游了会儿泳。潜进坍塌了一半的隧道,那里在二十年前发生过战争,现在已了无痕迹。
……虚假的秋天,越国公子结束了漫长的流放。
为迎接他的归国,句乘山召开盛大的晚会。公子允常站在年老的大臣身边,穿着碎绿的衬衣,耳边垂下泪形玉佩。这大臣是个老色鬼,同时又慈祥风趣,丝毫不让陌生的公子与陌生的臣民之间,感到一丁点局促。允常垂着头,微笑着,仿佛羞涩的少女,他正处于这种美貌的最后巅峰,似乎坚信能为人所爱。
就在刚才,大臣把他介绍给大家之前,有人恰好挡住允常的视线,使他看不到政敌们的举动,无非宴会的狂欢……
允常的视线在非自然光中搜索,最后停在大厅另一边,飞廉似乎正被人督促着。也许是催账人,催账人越说越激烈,也许有关亡妻的葬礼欠款,失败的男子,甚至无法保障妻子体面地死去……众人的目光追逐允常的航线,抵达这名年轻侍卫。大厅万籁俱静,众目睽睽,犹如层层火焰。飞廉怔了一下,回溯直通航道,向允常报以一个微笑,微笑与微笑之间,仿佛流水中的倒影。
素昧平生的越国小公子,素昧平生的楚国侍卫官,他与他只跳进湖水一刻钟,因为太阳把他们烤得发烫。就在那一刻,句乘山成为他们的林中空地。飞廉的眼,没有失明的右眼,曾在那样的阳光下发光。就在那一刻,在句乘山的另一边,那位绝望的妻子。正不为人知地死去,如果飞廉不与允常相遇,他也许能及时阻止……经过那么漫长的夏天(从三月到九月),他们的畅游仿佛才刚刚开始。
END。
二零零六年七月十三日。
第五集 越君允常及其宫廷 第二节 花塍
允常与飞廉经过漫长的旅程,在海雾突然散去时,听见歌声。
飞廉放心地睡在车厢里,因为他不会驾车。允常擅长驾车、射箭、算术等贵族活动,飞廉则擅长允常所不擅长的,他们彼此互补……在海雾的那一头,少女们在歌唱跳舞。
他们俩看着少女们,宛如做梦一样。
飞廉走向最美丽的那名少女,她一直在默默凝视他,等待他上前邀请自己,允常则默默凝视着飞廉走进少女的视野。
他们过去几天的逃亡已告一段落。
他们第一次较量结束时,允常蹲在河边清洗衣裳上的污迹,飞廉则在折腾马车。这是卫队长的责任,责任和菜单,是他们最厌倦的两件事。
他走过来,蹲在允常身边。允常只是稍微侧头看他,他轻轻撩起允常满头的卷发,抚摩他的耳廓,拉了拉他的耳垂,然后把食指和拇指撮着凑到他的眼前——那是允常遗落的珍珠耳环。这个轻率的举动后来一直重现在允常心中,连同之前的流放,允常唯一一次没游过海峡,因为水母刺中他的腿而半途折返,在海滩上飞廉为他拔去腿上所有的刺。那种无声的喁喁,那种阳光下的表露,仿佛将爱意大白天下,一直是允常期待的——有人可以公开地爱他。这是他日渐零落的长久回忆,必须隐藏的回忆,由于过于甜美而变成了剧痛。
这时一个更小的姑娘凑近允常,问他,“你们是兄弟吗?”
“嗯?”允常不知该怎样回答。
“她是我姐姐。”少女指向飞廉的舞伴,“你同我跳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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