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商会

第26章


查敬轩是携官商于一体,屡经摔打而不倒,堪称混迹于上海滩的老江湖,其麾下的润丰源钱庄更是财大气粗,实力雄厚,与粤人彭伟伦主持的善义源并驾而驱,难分伯仲。
润丰源总理查锦莱站在他旁边,小心翼翼地侍候烟具。
“阿爸,”查锦莱小声说道,“丁大人让咱筹建商会,这是大好事体,阿爸何以不喜反忧?”
“唉,”查敬轩长叹一声,“你永远记住,天上不会凭空掉下馅饼。如果不出老爸所料,就这辰光,此信也必摆在广肇会馆。”
查锦莱震惊了,侍弄烟具的手僵在那儿。
“锦莱呀,”查敬轩的一双老眼紧紧盯在书信上,“这么多年,该看的你也看到了。姓丁的精于权谋,又仗了北洋李中堂的势,在官场、商场纵横驰骋,如鱼得水,莫说是老爸我,纵使你胡叔,也不曾是他对手。想当年,你胡叔左算右算,仅仅漏算一步,竟就让他抓了个准。可叹你胡叔辛苦半生,大风大浪不知经历多少,终了却栽在姓丁的手里。对于此人,我们是防不胜防,又不得不防啊!”
“阿爸,”查锦莱试探着说,“既然姓丁的是故意设套,让我们与善义源起争,我们不必睬他就是。要叫我说,商会什么的过于虚浮,在上海滩,永远是凭实力说话。”
“唉,锦莱呀,”查敬轩收回目光,看向锦莱,伸出水烟壶,示意他换锅新烟,半是开导,半是责怪道,“做生意,讲究的是规矩,是气势。商会正是订规矩、出气势的地方,你哪能讲它虚浮呢?”
“阿爸教训的是。”锦莱侍候换烟,小声认错。
“锦莱呀,”查敬轩咕噜又吸几口,吐出一团浓雾,“老爸在上海滩混了几十年,什么都看淡了,唯对洋人的生意经,老爸是敬畏三分哪。老爸琢磨来琢磨去,多少也算悟出些洋人做生意的道道,那就是,抱成团,拧成绳,结成势,共同挤对中国人。这些年来,老爸不惜一切,处心积虑地打造四明公所,接济甬人,为的就是让在沪甬人抱成一个团,结成一个势。也多少因了这个势,我们方能在上海滩打下方寸之地,不但令粤商刮目相看,纵使他姓丁的,也不能不对老爸有所倚重啊。”
见查敬轩讲出这等名堂,锦莱听得傻了,不由深吸一气,全神贯注。
“可是,”查敬轩接道,“这点势只能用来对付个行、帮,支应个官差,若是拿来应对洋人,就显得差强人意了。姓丁的发起这个商会,倒给老爸提个大醒。如果上海的所有行帮凝成一个团团,就会形成一只铁锤。如果这只铁锤的把柄掌握在我们四明手里,锦莱,你想想看,整个上海滩又将会是什么前景?”
“阿爸,”锦莱听得心花怒放,放轻声音,“莱儿……这就寻人谋议去。”
“事体倒也不急,”查敬轩缓缓吐出一口烟,“你可先给合义、俊逸透个气。合义平稳,俊逸灵敏。这群后生里,我看好的只此二人。尤其是俊逸,跟洋人打交道,少不得他呀。前几日,我听合义讲,俊逸的岳母病了,他回去尽孝,不知回来没?”
“他尽什么孝?”想起那宗生意,锦莱当即气炸了,“阿爸,他这是溜人!他把我们口中的鸭子夺去吃了,当然不能心安理得地守在此地!”
“呵呵呵,”查敬轩开导儿子,“锦莱,你要好好学学,这才是做生意啊!鸭子是摆在桌面上的,啥人筷子伸得快,啥人夹得牢,自然就该啥人来吃。俊逸能吃去,且又吃得干净利落,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阿爸,”锦莱急了,“你哪能总是替这人讲话哩?鲁俊逸最是靠不住,胳膊肘儿一直朝外拐,跟粤人——”打住话头,不解地盯住父亲。
“晓得,晓得,老爸啥都晓得!”查敬轩毋庸置疑道,“他的胳膊肘儿向外拐是不假,不过,眼下该是他拐回来的辰光了。”敛住笑,一字一顿,“莱儿,你记住,所有甬人都是你的兄弟,争东抢西,无非是窝里斗,对外,我们的对手只有一个,就是广肇会馆。”放缓语气,“你这就备份大礼,去俊逸府上,以我名义慰问老夫人。”
“阿爸教训的是,”锦莱大是叹服,“孩儿这就去。”
“还有,”查敬轩交代道,“商约及商会章程诸事,可以先让进卿他们议出个框框,再扔给俊逸,由他执笔为好。”
“好主意。”锦莱豁然开朗,“待框框议出,我再造出个势,让进卿他们在俊逸屁股下面烧几把火,免得他不识大体。”
查敬轩微微点头:“也好。办去吧。”
一切让查敬轩料到了。
几乎是在同一天的同一个时辰,广肇会馆总理室的几案上摆着同样的信。
室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善义源总董彭伟伦,另一个是大英怡和洋行的总买办马克刘(Mark Liu)。彭伟伦朝那封信努下嘴,掂起开水壶开始冲泡功夫茶。
彭伟伦是个茶迷,绰号茶仙,沏茶是他永远的嗜好。
马克刘拿起信,看一会儿,神色敛起。
“老弟,”彭伟伦朝一只盖碗里倒水,“姓丁的这在给我们上道好菜呢!”
“彭哥,”马克刘放下信,眉头凝起,“小弟想不明白,筹建商务总会,这是一盘大菜,姓丁的为何不留给泰记?”
“呵呵呵,”彭伟伦将冲好的茶推过来,“泰记想吃,也得有这能耐才行。泰记仗的是朝廷,但在这上海滩,有哪个做实业的把朝廷放在眼里?洋人才是大树;商会不是官办,是民选,要服众才行。”
“那他——”马克刘深吸一气,“我是说丁大人,明知彭哥是袁大人的人,为何又要……”
“因为他想坐山观虎斗啊!”
“你是说——”马克刘惊愕,“这样的信,他也送给四明了?”
“呵呵呵,”彭伟伦的脸上浮出笑,“让你说对了。我们与四明这一仗,不打也得打哟!”
“打就打!”马克刘血气上来,“彭哥,就这几年,四明越来越不把我们广肇放在眼里了,是得给他们点color see see(颜色看看)!”
“Wrong,wrong,wrong(错错错),”彭伟伦连连摆手,“老弟仅仅盯住四明,就跟那姓查的老家伙没有二样,把这仗打小喽。”
“哦?”
“我们的对手不是姓查的,而是姓丁的。我请教穆先生了,先生要我们趁此良机,把握商会,说这是袁中堂之意。听先生讲,袁中堂在天津卫也要倒腾商会,先生要我们南北呼应,把住中国的银盘子。”
“好!”马克刘将拳头震在几案上,茶杯也让他震得弹起来,“要是这说,我们就当仁不让嗬。彭哥,我这就安排去!”
彭伟伦没有接腔,却换了话头:“听说鲁俊逸回来了,有这事不?”
“彭哥,你提那个小人做啥?”
“请他喝杯酒。”
“请他喝酒?”马克刘愤愤地说,“彭哥,你……哪能不长个记性哩?那小子能有今朝,能攀上洋大人,能挣上洋钿,还不是靠彭哥提拔引荐?彭哥把他养大了,他这辰光翅膀硬了,竟连彭哥的货也上手抢哩!”
“呵呵呵,生意场上,没有抢与不抢的。”
“彭哥?”
“甭提这事吧。”彭伟伦摆下手,“地方由你安排,人嘛,就我仨。”
第七章 投奔鲁家,甫顺安更名换姓隐身世
十六浦码头上,烟雨蒙蒙。
一班开往日本的客轮,最后一批客人正在上船,有人站在船舷入口处大叫:“日本横滨,日本横滨,尚未登船的客人注意了,日本横滨,最后一刻钟,错过后悔莫及……”
陈炯眼里闪出一道亮光,但这亮光转瞬即逝。
挺举跑到售票窗口,问过价钱,急跑过来,将顺安扯到一边:“阿弟,身上还有多少铜钿?”
“我……”顺安后退一步,“没多少了。”
“没多少,是多少?”
“也就……你晓得的,就是那几块铜钿,临走时我姆妈塞给我了!”
“你翻看一下。”
顺安极不情愿地解开包袱,翻一会儿,摸出五块银元,还有几十个铜板:“雇船花去一块,路上又买些吃的,就剩这点儿了!”
“全都给我!”挺举伸手。
顺安迟疑一下,见挺举态度果决,只好递过去。
“刚刚好哩。”挺举略略一数,朝他笑笑,拿上洋钿,飞步跑到卖票窗口,不一会儿,拿着一张船票走过来。
“陈兄,快上船去!”挺举将票塞进陈炯手里。
“伍兄!”陈炯感动,紧握挺举之手,泪水出来,“我该哪能个谢你哩?”
“呵呵呵,”挺举抽出手,指向顺安,“你该谢我阿弟才是!”
陈炯扭过身,伸手:“甫兄,陈炯……谢你了!”
顺安心头五味杂陈,脸色泛青,出气甚粗,狠狠地白挺举一眼,呼哧呼哧地别过头去,不睬陈炯。
“甫兄,”陈炯略显尴尬,收回手,深深打一揖道,“请受陈炯一拜!甫兄赠银,陈炯记在心头,他日得志,陈炯必以十倍奉还!”
“受不起哩!”顺安这也扭过头来,略回一揖,冷冷说道,“你还是谢我阿哥吧!”
挺举笑笑,挽起陈炯之手,一直送他走到入口处,将所剩的最后几十块铜板一股脑儿塞他手中:“陈兄拿上,路上买只饼吃!”
陈炯接过铜板,泪水模糊。
汽笛鸣响。
“快上船吧!”挺举拍拍他的肩膀,将他用力一推,扬手道,“一路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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