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商会

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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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齐伯已经晓得他在想什么了,笑道,“这与此画可有关联?”
“不瞒你讲,前天晚上的那几句话是挺举所讲,是他让我过了眼前这道大坎哪。”
“老爷,”齐伯赞道,“你没有错看这孩子!今朝我去送庄票,见他与阿祥自己动手砌码头。一个书生竟跟仆役一般,搬石块,和洋灰,这股心劲儿,能成大事呀!”
俊逸吸口长气,从抽屉里拉出伍中和的战书,放在那幅画面上。
“老爷,”齐伯打个愣怔,“你不会是仍在记挂那个赌吧?伍秀才人早不在了,那桩事体……”
“唉,齐伯呀,”俊逸长叹一声,“我不是记挂那桩事体,我是在想,要是挺举是我儿子该有多好!齐伯,你说,我……哪能偏偏就生了个女儿呢?”
齐伯扑哧笑了:“老爷,生儿有生儿的好,生女有生女的好。小姐聪明伶俐,是个才女,不弱须眉哩!”
俊逸没能笑出来,一脸严肃地望着他:“齐伯,我叫你来,是想托你一桩事体。”
“请老爷吩咐。”
俊逸拿出一把钥匙:“我在大英租界里买了个小宅院,这是钥匙。我顾不过来,你安排人打理一下,看看缺啥,顺便添置些。”
“老爷想派啥用场?”
“再过几日,阿秀要来。”
“哦?”齐伯先是惊愕,继而咧嘴笑了,“好咧。我明朝就去安置。”
“阿秀身体弱,你得物色个能干点的保姆,年纪要大点。另外,尽量当心些,不可让瑶儿晓得。这孩子,唉,全让我宠坏了。”
“好咧。”
老潘做事爽快,从不拖沓,在顺安进钱庄的次日就为他举办了个拜师仪式。
老潘是正宗上海人,十三岁就入了这一行,虽然年不过五十,却在这行当里赫赫有名,俊逸也是在认识老潘后才起意兴办钱庄的。可以说,茂升钱庄能有今日,一半功劳是老潘的,因而老潘在茂升威望甚高,俊逸对他信任有加,几乎是全权委托他经营,并把两成利送给他。
老潘的家位于老城厢,是个两进院子,前面一进是三间,中间是正堂,两间是老潘的书房和客厅,算是老潘的私人空间。后面一进是他夫人与两个女儿的。两个女儿早已成家,另立门户,家中实际只有他老两口儿。
老潘没有儿子,特别喜欢招收弟子,前后累计不下三十个,茂升钱庄的八大把头里,有六个喊他师父。
老潘把顺安看得甚重,一则顺安是鲁俊逸特别保荐,二则他出身书香,是个秀才,而秀才是有功名的。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老潘自豪。因而,老潘将顺安的入门仪式搞得极是隆重,将申城里能够叫得到的弟子辈全都叫来了。
堂案上供着一尊镀金的财神像,像前点着一对红蜡烛。
顺安依据事先吩咐,双手呈上拜帖,递给老潘。老潘接过,将拜帖郑重放在供案上的财神爷座前,朗声禀道:“禀财神爷,今有浙江宁波府余姚县人氏傅晓迪甘愿拜在我潘冬雷门下为徒,特此奏明!财神爷在上,请受潘冬雷一门敬拜!”
言讫,老潘率先跪下。这日到场的老潘一门二十多位弟子也都纷纷跪地,跟着师父向财神爷连磕三个响头。
拜过财神,老潘拉过一把太师椅,居堂中坐下。门下弟子,按照入门次序,排列在大堂两侧。
主持仪式的大把头高声叫道:“礼拜师父!”
顺安走至老潘前面,跪地,对老潘连拜三拜。
大把头又道:“礼拜灶君!”
顺安起身,走到案上,就火点起一支香烛,在大把头陪同下走出客堂,径至灶房,将香烛插到灶君像前,跪地三拜,复回客堂。
大把头道:“向诸位师兄见礼!”
顺安向在场的所有师兄一一鞠躬,大把头逐一介绍。
仪式很是琐碎。待全部完成,众人散去,老潘留下二把头庆泽,指顺安道:“庆译,晓迪正式是你师弟了。我把晓迪交给你,让他随你做跟跑。”
“师父放心,”庆泽应道,“你是哪能个带我的,我就哪能个带师弟!”
沪上钱庄按照规模分为三种,最小的是零兑庄,其次是挑打庄,最大的是汇划庄。
跟多数汇划庄一样,茂升钱庄采用的是八把头分工制,即把钱庄的不同业务功能分为八块,分别为账房、跑街、钱行、汇划、洋房、银行、信房和客堂,每一块设置一个把头。
跑街是茂升钱庄里排在第二的把头,其重要性仅次于账房。
见师父如此器重顺安,庆泽自也不敢怠慢,第二天就把顺安带在身边,一路走,一路教他如何当个好跑街。
这日的业务是大英怡和洋行,马克刘与他约谈几次了,仍在商讨细节。
怡和洋行位于外滩的英租界,这里多是又高又大的四层洋楼,楼与楼几乎挨着。跟这些庞大的洋楼相比,即使茂升钱庄的辉煌门面,也根本不值一提了。
顺安正在望着一座座高楼发傻,庆泽指着一个宽约几十丈的壮观洋楼道:“师弟,到了,这就是大英怡和洋行。”
顺安仰头一望,咂舌道:“乖乖,介气势的大房子!”眉头微皱,“咦,哪能没看到个匾额哩?”
“那不是吗?”庆泽指向一处。
顺安抬眼望去,果然看到一行巨大的金字招牌:JARDINE MATHESON & CO.
“师兄,上面写的啥?”顺安问道。
“是洋文,意思就是怡和洋行。”
“哪能个念哩?”
“洋人的字,我哪能晓得?”庆泽白他一眼,“你在此地守着,我去跟洋大人谈生意。”
庆泽大摇大摆地走到大门处,守门的印度阿三似乎认识他了,毕恭毕敬地迎他进去。顺安看在眼里,对庆泽极是佩服。
候有大半个时辰,庆泽才走出来。庆泽一脸喜气,在洋行门外与送他出来的马克刘握手作别,大步走向顺安,扬手道:“师弟,等急了吧?”
“不急,不急。”顺安迭声道。
“不急就好!”庆泽故意抬起手腕,朝腕上一块明晃晃的东西看一眼,又看看日头,道,“师弟,晓得啥辰光不?十点三刻。”
顺安的目光自然落在他腕上的那个亮东西上。
“看这个么?”庆泽候的就是这个,再次抬腕,“这叫我起(watch,手表)。”
“我奇?”顺安一脸惑然。
“不是我奇,是我起。”庆泽连连摇头,“是洋人看辰光用的。”解下表带,“来,师兄让你开开眼界。”
顺安小心翼翼地接过,观赏一阵,又在耳边听听,惊讶地说:“师兄,听,还有响声哩,滴答,滴答……”
“是哩。”庆泽不无得意道,“听江摆渡讲,只要晚上定好辰光,早上它就能催你起床,所以叫我起。”
“啧啧啧,真是好宝物呢。师兄,昨儿哪能没见你戴?”
“你倒是眼尖咧。不瞒你讲,这是江摆渡刚刚让给我的。”
“江摆渡?啥叫江摆渡?”
“就是……在洋行里帮洋人做事的中国人,洋人全靠他们与我们做生意哩。”
“哦,”顺安若有所悟,“他是卖我起的?”
“拿拿拿(No,no,no),”庆泽连连摆手,“你哪能听不明白哩?江摆渡不卖我起。他是帮洋人与我们做生意的。这个我起,是江摆渡的,他换新的,就把这旧的让给我了。”
“贵不?”
“不贵,也就五十块洋钿。”
“天哪,五十块!”顺安咂舌道。
“你不晓得,”庆泽压低声,“这东西人家是花一百块洋钿买来的,才戴三个月,打对折让给我,等于是半卖半送哩。”
顺安不无羡慕地又看一眼那东西,小心翼翼地双手奉还。
及至天黑,顺安跟随庆泽连跑五家生意,谈成三宗。迎黑时一个姓田的掌柜请庆泽吃饭,庆泽许是高兴,许是晓得顺安与鲁老爷的特殊关系,也就让他跟上。
顺安喝多了,回到家时已是夜深。
顺安迈着醉步,哼着小曲儿刚一打开房门,就见一股臭气扑鼻而来。
顺安捏住鼻子,点亮油灯,方才看到是挺举四脚朝天躺在铺上,睡得呼呼作响,一身被汗水打湿的粗布衣服及两只脏兮兮的大脚丫子,显然就是臭气之源。
“阿哥?阿哥——”顺安的酒气让他完全熏醒了,做个苦脸,捏住鼻子,用力摇他。
挺举竟如死猪一般。为砌埠头,挺举连干两天粗活,实在累趴下了。
看看自己一身干净的跑街服,又看看挺举汗水洗透的粗布衣,顺安轻叹一声,走出屋子,端回一盆温水,脱下挺举的臭袜子,忍臭为他洗脚。
“阿哥呀,”顺安一边洗,一边摇头,“原先是我臭,这辰光轮到你臭了。真不明白你这唱的是哪出戏。介许多行当,你哪能偏就选中这谷行哩?又不是不让你进钱庄,鲁叔早就把话搁明了。”拿毛巾为挺举擦脚,将他在床上摆正,盖上被子,望着他再次摇头,“什么叫自作自受?你这就是。”
顺安随庆泽奔波六七天,渐渐摸清了跑街的套路,越发喜欢这个职业,也越发意识到自己此番跟从挺举闯上海并在鲁家立足是走对路了。
这天早晨,顺安第一个赶到钱庄,先把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再把俊逸、老潘及几个把头的几案擦拭一新。在擦完庆泽的桌子后,他又把放得乱糟糟的东西整理一遍,这才坐在自己位上,翻开老潘、庆泽交给他的钱庄各项规定及相关客户资料,埋头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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