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商会

第64章


“小荔子,”申老爷子转向葛荔,“你这公差出得好哩,这去歇着,明朝继续。如果不出老阿公所料,好戏就要上场了。”
葛荔却没有去歇,因为她的心仍然吊在挺举身上,这又听到上演好戏,回到房间打个转,就又出去了。
葛荔赶到谷行,见挺举也早回来,没有睡,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后面的河埠头上。从谷行后窗里透出来的一缕灯光刚好照在他身上,在河面上投下一条模糊的暗影。
俊逸的压力显然经由顺安一分不少地传递给挺举了。
挺举的耳边交替回荡的是顺安与俊逸的声音:
“你在这里兴师动众,风风光光,哄得所有粮农无不开心,可你哪里晓得鲁叔作的是啥难!鲁叔在家里……求神拜佛,把心吊在嗓子眼里,食不甘味,夜不成寝……你是不是想逼死鲁叔?”
“挺举,你……是不是走得太远了?”
是哩,于鲁叔而言,这步棋实在太险了。虽然就目前为止,挺举仍有足够把握,但这毕竟是桩超过二十万两白银的超大买卖,而且,他也隐约感觉出来,更重要的不只是生意,而是生意之外的东西。
再说,就目前来看,洋人依旧没有动静,至少他尚未看出任何端倪,而他的赌注几乎清一色地押在洋人身上。
挺举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如果……
天哪,如果……
挺举情不自禁地打个寒噤,内心犹如一锅滚油:不,不能有如果,也不应该有如果。是的,你必须成功,你也应该成功。然而,《易》怎么说的?《易》曰,飞龙在天,《易》亦曰,亢龙有悔。我是不是有点亢了?也许顺安说的是,“你到上海滩才几日……”是的,我到上海滩这才几日,就想折腾如此之大的事体?照《易》所言,纵然我是龙,眼下也不过是条潜龙,“在田”都还谈不上,何况如此这般地“战于野”?飞“在天”仍嫌不够,这还硬撑着去“亢”呢!
然而,事理明明是这样,我为什么不呢?洋人能够从遥远的美国、德国、英国、法国运来五金、机器、建材、玻璃、布匹……为什么就不能从中国把大米运到印度?印度买不到大米,中国粮农却无处可卖,介好的商机,举手之劳就有丰厚回报,精明的洋人难道真的会无动于衷吗?
挺举将头低下去,埋进缓缓举起来的两只手掌里,陷入冥思。
葛荔震撼了。
葛荔内中一阵冲动,情不自禁地迈腿走出阴影。是的,她要走到他跟前,她要握住他的手,她要亲口对他说,老阿公赞扬他是商界奇才,柱叔也在褒扬他,欣赏他。相信有这几句暖心话,定能助他挺过眼前这道大坎。
就在离挺举只有十几步时,葛荔驻足了。
秋末冬初的露水很足,尤其在这黎明将至时分,葛荔明显可以感受到水汽滋滋下滑的声音与动作。再看十几步外的挺举,头发都被雾白了,却浑然不觉。
葛荔正在犹豫是进是退,灵机忽现,当即转回谷行,就灯写下几字,揉成一个纸团,移至后窗处,隔窗射向挺举。
纸团不偏不倚,正中挺举后背。挺举蓦然一惊,回身发现一个纸团,展开去看,但天色暗黑,什么也看不清爽。
经这一砸,挺举也从恍惚状态中恍然醒来,起身四顾,并无人影。挺举拿上纸头,匆匆回到谷行,就着灯光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清虚道观”四字。
挺举心底一震,几乎是脱口而出:“是她!”
葛荔留下锦囊妙计,赶回家时,鸡已啼晓。苍柱走了,堂中只有申老爷子与阿弥公相向坐着。
葛荔晓得二人进入定境,但此时她已顾不得许多,重重咳嗽一声,走到申老爷子背后,两手搭在他肩上,轻声叫道:“老阿公!老阿公——”
“叫魂呀你!”申老爷子悠悠应道。
“老阿公,你这出定了呀!”葛荔不无兴奋道,“我正琢磨是否在你耳边放鞭炮哩!”
“又有啥事体了?”
“没啥事体。我只是想求老阿公个小事体。”
“讲吧。”
“我要你天亮之后就到柱叔那儿。”
“去做啥?”
“我想让你去赚个卦钱。那小子一宵没睡,孤零零地坐在河埠头上,真正是忧心如焚,一夜白头呢。”
“哦?”
“我看得真真切切,白茫茫一头啊!”
“呵呵呵,怕是朝露吧。”
“就算是朝露,也值你一卦了。”
“呵呵呵,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老阿公纵使想赚这点卦钱,人家也未必肯掏呀!”
“老阿公,”葛荔呵呵呵笑了,“这个我打保票,你只管去摆摊就是!”
日头一竿子高时,道人果然拿着三炷香,领挺举直入后院的三清殿。看到殿门前面的石阶两侧依然坐着申老爷子、阿弥公,申老爷子的前面依然摆着卦筒,挺举油然心动,毫不迟疑地走到申老爷子跟前,摸出一块银元,恭敬地摆在卦摊上,退后一步,拱手道:“晚辈求请一签,有扰前辈了。”
申老爷子眼不见睁:“签在那儿放着,你需要何签,就自己抽吧。”
挺举跪地,朝那卦签连拜几拜,双手合十许出心愿,方才抽出一签,双手呈上。
“自己看吧。”申老爷子又出一句。
挺举细审,是空签。
挺举不无纳闷道:“前辈,是空签。”
“是吗?”老爷子顺口说道,“那就收回你的一块钱吧。”
“前辈,”挺举急了,“晚辈不是这意思!”
“那就拿走你的空签吧。”申老爷子把“空”字讲得很重。
挺举手握空签,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老爷子不再睬他,完全入定了。
“施主,”一直候他上香的道人道,“走吧。这叫入定,一时三刻出不来的。”
挺举起身,随道人走进殿内,面对三清塑像跪下。
香火缭绕。
挺举对各位清爷各拜三拜,回头再审空签,心里陡然亮堂。
第十六章 峰回路转,书呆子首战告捷
在上海滩的众多洋行里,麦基洋行算是个后来者。常言道,后来居上,但麦基洋行运道不好,虽然后来,却因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居上。老板麦基先生是个四十岁不到的英国人,贵胄之后,远祖曾被维多利亚女王亲手授予伯爵衔,但这伯爵后人甚多,到麦基这里,听说已经不下二百人,这个衔位也就不值一提了。
麦基洋行位于南京路靠近外滩处,为一幢气派的三层西式大厦,是麦基在成立洋行之初,从一个西班牙人手里购买过来的。麦基将自己的办公室放在三楼,站在窗前,居高临下,可以鸟瞰大半条南京路。
洋行共有三个买办,原本各执一差,但这两日却被洋行协理里查得百般叮嘱一项差事——打探沪上及周边的大米行情。
将近午时,四人陆续回来。里查得将材料汇总后,不无兴奋地带他们直奔三楼。
麦基一扫两日前巡视货场时的颓废情绪,中指的指节有节奏地敲打在面前的案面上,面带微笑,眼角斜睨他的三个得力中国买办。
三买办中,两个是粤人,一个是上海本地人,各操一口半生不熟的洋泾浜英语,说话连比带划:
“上海普赖斯(price,价格),仁谷堂温石(one dan,一石)伐五(five,五)元,古德(good,好)米,温石伐五伐五(one dan five five,一石五块五)!”
“苏州、无锡have say(有消息了), price same shanghai(价钱同上海),镇江no say(没消息)。”
“仁谷堂盎三(on sale,卖米),茂平盎拜(on buy,买米), they two(这两家伸出两手比画交战动作)盎发特(on fight,在打架)!”
“I see(我知道了),”待三人分别讲完,麦基做个手势,朗声道,“I want rice,not fight. Get out and buy rice,the more,the better.(我要大米,不要打架。全都给我买大米去,多多益善。)”
三个买办诺诺连声,哈腰退出。
麦基不无兴奋地转向里查得:“It’s a great chance. Five yuan one dan here,and more than one pound there!(好机会。这儿五块一石,那儿一英磅)”
“No,no,no,”里查得连连摆手,“not five yuan. If we buy a lot of rice,the price here will be much higher.(不会只有五块。如果我们买得多,米价就会上涨)”
“Yea,yea,yea,I see,(是是是,我晓得,)”麦基爽朗笑道,“but we can afford. We can pay much higher,much much higher,and we must pay,for we have no time. We must get rice as soon as possible.(但我们付得起。我们可以出更高的价,更高更高的价,因为我们必须买,我们没有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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