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商会

第63章


“阿哥呀,”顺安苦笑一声,指着一堆账册,“有钱没钱都在账头上搁着。老马那儿拨去五万,阿祥那儿拨去四万,你在茂平用的全是现银,共收一万三千多石,平均就算五块,就是六万五千多块。鲁叔原本只备十万块,近几日七挪八拆,才算把窟窿补上。”
挺举在自己床沿上坐下,陷入长考。
“阿哥,”顺安盯他看一会儿,一脸沉重道,“无论你爱听不爱听,我必须得泼盆冷水。就在一个时辰前,我在前院遇到祝叔了。祝叔你也晓得,就是祝老板,在四明公所与鲁叔的关系最铁。但凡祝叔来,鲁叔总是喜笑颜开,亲自迎送。可奇怪的是,祝叔这次告别,却没见鲁叔送他,只有齐伯送到大门外。我觉得蹊跷,也正好有事体要禀报鲁叔,就叫住齐伯,齐伯说,鲁叔有事体,要我明天再禀报。我问啥事体,齐伯不肯讲。我还想问,他瞪我一眼,上楼去了。我心里有事,悄悄跟到楼梯口,听见齐伯径直走进香堂。我这才晓得,鲁叔定是在香堂里静心哩。”
“阿弟,”挺举见他绕这半日,仍没绕到道上,盯住他道,“你究竟想讲啥事体,直说。”
“我想讲的是,”顺安点出主题,“你在这里兴师动众,风风光光,哄得所有粮农无不开心,可你哪里晓得鲁叔作的是啥难!鲁叔在家里……求神拜佛,把心吊在嗓子眼里,食不甘味,夜不成寝。阿哥呀,我实在弄不明白,你这心思,究竟弯在哪处了呢?那姓马的是什么东西?吃喝嫖赌抽,他哪一样不占?鲁叔一见他就躲,可你哩?不但跟他玩上了,赌心比他还重!我这问你,你心里究底在想啥?你是不是想……逼死鲁叔?”
顺安讲得过于动情,兀自哽咽起来。
“阿弟,你……这净胡思乱想些什么呀?”挺举哭不是,笑不是,摇头叹道。
“阿哥,”顺安连连拱手,“阿弟求求你了。你我兄弟介久了,你是晓得我的。你对我好,我永远不会害你,可这让我眼睁睁地看着鲁叔坏在你手里,叫我这心里……”
“阿弟!”挺举虎起脸来。
“你得让我把话说完!”顺安这些日来的所有委屈与醋意一并发作出来,脖子一挺,忽地站起,“阿哥呀,我晓得你心胸大,想早一日出人头地,在这上海滩建功立业。可你也得从实际出发,不能一口就要吃出胖子。你到上海滩才几日,竟就这般往死里折腾鲁叔。我跟你来到这大上海,又跟你接近鲁叔。论关系,鲁叔对你比对我近,我对你也比对鲁叔近。可无论我们有多近,我也得奉劝你一句,见好就收吧。即使你有多大欲心,这几万石大米难道还能填不满吗?”
“阿弟,你……”挺举气得呼呼连喘几口粗气,手指顺安,“我真就跟你讲不清爽。我寻鲁叔去!”忽地起身,拉开房门,径走出去。
顺安急跟出去:“你……介晚了,这寻鲁叔做啥?”
“要钱!”
“啥?”顺安惊呆了,见挺举越走越远,就要到中院了,这才猛醒过来,飞也似的追上,一把扯住他,“伍挺举,你不能去!”
“放开!”挺举甩开他,瞪他一眼,“做好你的账去!”大踏步走向前院。
“好好好,”顺安一咬牙,追在后面,“你不是去寻鲁叔吗?我这也寻鲁叔去!”
二人径上楼梯,在梯口处遇到闻声迎下来的齐伯。
“挺举?”齐伯有点惊讶,“介晚了,有啥事体?”
“鲁叔在不?”
“在哩。你稍等会儿。”齐伯走进香堂,转瞬就又出来,打开书房门,扭亮电灯,让二人进去。
俊逸跟着出来,在自己位上坐下,看向挺举。
“鲁叔,”挺举抱歉地笑笑,“介晚来,打扰你了。”
“你来得正好,”俊逸回个笑,“我也正要寻你哩。这先讲讲,啥事体?”
“鲁叔,到眼下为止,汇总来看,一切顺利,入库大米近四万石,价格没有大的波动,皆在五块上下。”
“好事体哩。”俊逸应酬一句,转向顺安,“晓迪,你这过来,可有啥事体?”
“鲁叔,我……”顺安急赤白脸,“我要告诉你,你不能全听挺举的。他今晚来,不为别事,又要向你讨钱哩!”
“是吗?”俊逸看向挺举,苦笑一声。
“是哩。”挺举点头。
“要多少?”
“还得再收两万石。”
“哦?”俊逸缓缓抬头,望向挺举,“不是说附近已经没米了吗?”
“我安排人去南京、蚌埠米市了。如果不出差错,一周之内或可再收两万石。两地皆是远埠,米价略低,但运费稍高,总价也就拉平了。据此推算,我们尚差十万块洋钿。”
顺安大张着口,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将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俊逸。
俊逸长吸一气,眉头结成两块疙瘩,许久,缓缓转向挺举:“挺举,你……是不是走得太远了?”
“鲁叔,弓已拉开——”挺举顿住,低头不语了。
俊逸缓缓闭上眼去。
“鲁叔,你……你可一定要三思啊!”顺安总算憋出一句话,声音里带着哭求。
俊逸没有睬他,低头冥思。
“你这讲讲,为啥还要去收介许多?”俊逸抬起头来。
“我托人到洋人办的船务公司问过了,大型洋船分为两种型号,一般型号可装谷物三万石,超大型号可装五万石以上。四万石比较尴尬。”
“挺举,我再问一句,要是一直没有洋人做这事体呢?”
“鲁叔,我们早已讲过,从一开始,这就是赌。”
“挺举呀,”俊逸苦笑一声,“我晓得是赌。可赌得有赌本哪。钱庄重在周转,此番收粮,兑出的全是现银。不瞒你讲,接连提出十几万,库银空了,剩下不足五万两,这是预备银,动不得呀。”
“鲁叔,”挺举勾下头去,嗫嚅道,“我……这给你添麻烦了。”
俊逸再入冥思,额上现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鲁叔,”挺举猛又抬头,声音坚定,“其实,还不完全是船的事体。你晓得的,既开赌局,那两大米市就不能有米!我们不能功亏一篑啊!”
挺举的这一句话迸出后,顺安听得云里雾里,鲁俊逸却是不由自主地打个惊颤,思考有顷,果决扬手道:“挺举,就照你说的做去吧。款子的事体,我这就筹措。”
葛荔几乎是揪着心离开鲁宅的。近一个月来,老阿公支派的这份“公差”让她既兴奋,又揪心,生活也因之丰富多彩,刺激有味起来。
是的,对于一个年方二八的妙龄少女来说,世界上最幸福之事莫过于“奉命”跟踪、监控自己心仪的人在危机四伏的商海里如何进行其人生征程的首次捕猎,而世界上最揪心之事也莫过于此,莫过于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经过一阵又一阵的踌躇和煎熬之后,做出一件又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草率决定”及“荒唐行动”,而自己却爱莫能助,连露面鼓励和规劝也不在“公差”的允许范围。
回到家时已是后半夜。
灯依然亮着,当堂默然坐着申老爷子、阿弥公和苍柱,依然呈品字状。
“老阿公,阿弥公,柱叔,都甭坐了!”葛荔几乎是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进门就冲申老爷子咋呼起来。
三个人坐在此地,显然是在等葛荔。申老爷子和苍柱睁开眼睛,阿弥公没有睁眼,耳朵却动了动。
“那小子又犯傻了,急死人!”葛荔是个快性子,一股脑儿将此晚发生的事体由前至后细讲一遍,甚至连挺举、顺安、齐伯和鲁俊逸说话的语气也复述得绘声绘色,末了道,“我真不明白,这个死倔子高价收购介许多大米,把鲁俊逸的库银都掏空了,可鲁俊逸为什么再次承诺给他银子呢?”
苍柱看向申老爷子。
“还有,”葛荔就如没完没了的连珠炮,“作为一家濒临破产的小米行,他收介许多大米做什么?如果仅是囤积居奇,为何又出介高的收价?如果是为同情粮农,他怎么能拿姓鲁的钱去做这桩好事体?姓鲁的又何以不加制止?如果是姓鲁的想借此叫板姓彭的,这也太冒险了,不合姓鲁的性情。”
“苍柱,”申老爷子问道,“你方才讲,广东、福建米价昨日暴涨,可有原因?好像没有听说南方闹灾荒呀。”
“是洋人收米,把米价抬起来了。”
“洋人为何收粮?”
“这也正是小侄不解之处。”
申老爷子转向葛荔:“小荔子,那个洋小姐……”
“她叫麦嘉丽,”葛荔急切应道,“是麦基洋行总董千金,信天主,在柱叔道观旁边兴办一家天使花园……”
“记得听你说过,”申老爷子摆手止住她,直趋主题,“她去印度之前,交给伍挺举一张纸头,那张纸头是何物?”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只看到她匆匆忙忙地赶往印度,还向挺举购买五十石大米,当日就随船托运走了。”
“难道……”申老爷子微微闭目,半是自语,半是说给几人,“难道此人真的是个商界奇才?”
“是哩,”苍柱叹服地说,“观其做派,从收粮迄今,丝丝入扣,方寸不乱,并没有出现明显失误,即使久经商战之人,手段也不过如此。我不明白的是,此人初来乍到,不过是个徒工,何能生出介大的胆略?还有鲁老板,何以鬼使神差地放手一个初出茅庐之人承担介大事体?此人又是如何制服一个出了名的酒鬼和赌徒,并让他……”顿住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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