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最佳事务员的养成

75 推心而置腹(上)


    伏晏随着猗苏的动作缓慢而骄矜地抬眼,眸中凉凉的如同沁着霜色,下巴微扬,姿态中仍旧毫无示弱的意味,似乎反而比今早离别时更添了几分火气。
    猗苏被他这么无言地看着,只觉得寒意一寸寸地攀上脊背,开出长满芒刺的冰渣来,不由颤了颤,却加大了指掌撑在小几台面上的力度,一字一顿地道:“你若是不想现在说清楚,我立即就走。”
    她本不想再强硬下去,可话出口还是硬邦邦的带刺,与其说是协商更像是威胁。她立即懊悔起来,长睫颤动数下,轻轻地补上一句:“那样的话,我改日再来。”
    伏晏戴上了他那张喜怒不辨的冷面,一瞬不瞬地定定看着她,在她要在他的目光下濒临溃退的时刻,忽地便轻声道:“那就现在说清楚。”
    猗苏深吸了口气,往后退了退,在榻边坐好,率先开口:“先说这次的事,我仍旧不明白你为何要那般着急。对我,你就这么没信心?”
    伏晏抿抿唇,没有再以“既然你不反对婚事,早晚又有什么分别”的说辞封住话头,而是以一种近乎淡漠的口吻,事不关己般平板地叙述道:“我的确没信心,但却是对自己毫无信心。”
    这话软弱而卑微,却被伏晏以凉薄无情的口吻说出来,便显得十分古怪。他语毕止声,眸光微微一闪,终于流露出不自在;无懈可击的假面也随眼神的变化而渐渐有了裂痕,现出底下真正的底色来。
    向来眼高于顶的伏晏会说出这话,猗苏措手不及,思虑片刻寻不到答句便干脆沉默,以动作暗示对方继续说下去。
    “首先我应当说清楚,白无常与我并不能算是同一人,于我而言,他是曾用过这躯体的另一人。但……”伏晏艰涩地顿了顿,广袖下的左手五指紧紧握成拳,“但我继承了白无常的记忆。因此,我很清楚你与他有过怎样的过去。”
    他如同要压抑什么冲动一般深深吸了口气,罕见地将烦躁摆在了脸上,却没有停止吐露:“虽然这么说我很不情愿,也极其好笑,拜他所赐,我才更清楚我要怎么做,你才会更加喜欢我。但正因这些事本不是我明白的,我只会觉得更加……没有底气。”
    伏晏的声音微微地沙哑了:“我害怕一旦除去凭借回忆得到的那些手段,你就会讨厌真正的我。所以我才会想要用婚约捆住你,即便我知道这是愚蠢而自私的行为。”
    语气末端软弱的尾巴宛如纤细的蛛网,一根根绵弱却也紧密地缠上猗苏的心头,令她不由也感到薄薄的哀切。她禁不住倾身,想要握住他的手,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令他不必这般卸下高傲、自甘鄙薄。
    可伏晏却摇摇头,露出一个讥诮却也苍白的微笑:“若我在此停住不说,谁知日后我又会嚣张成什么样子?”这一刻,他与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那个伏晏判若两人,但身上那股毫不留情的尖刻、和清明到冷冽的眼神仍旧未变。
    他伸出五指,看着掌心,手指合拢又分开,像要从指掌的纹路中看出什么答案来:“虽然不曾明言,但你大约也猜到了,母亲在为……他疗伤时,抹去了所有记忆。”
    猗苏一垂眼,轻轻道:“我以为是伤势过重,损伤到了记忆。”
    “不过是伤势太重,以至于她无法选择抹去哪一段记忆罢了。”伏晏一弯唇,笑得很冷,“她不会容许自己的儿子有重蹈覆辙的可能。”
    “和你只是失去记忆不同,我有意识的时候,连人格都已被夺走。伏晏这个人,从最初便一无所有。”伏晏的态度渐渐坦然起来,不再避讳自己的弱处,反而像是觉得好笑一般摇摇头:“多疑,寡情,自私,我也觉得自己讨人厌得很。”
    他内心竟这般卑微。
    猗苏怔忡许久,才道:“我以为,你很看重伏氏后裔的身份。”她没将后半句说出口:拥有创世神明的血统,伏晏并不能称得上真正的一无所有。
    伏晏显然明白了她未尽之言,不由哂然:“也好,借此不妨说清楚,我对自己的身份和伏氏血脉,究竟是怎样的看法。”
    “无可否认,伏氏的名头的确很有用处,但受伏氏裨益更多、更关切家族的,是他而非我。”话中的“他”是何人再明显不过,猗苏也显然明白,但伏晏不由皱了皱眉,仿佛对自己的避讳又有些不屑。
    他揉揉眉心,再开口时态度复坦诚了些许:“白无常生而便作为伏越之子培养长大,虽然颇有些离经叛道,并不喜欢母亲的规划,但内心……对伏氏终究是看重的。而我,”
    伏晏顿了顿,目光微黯,“我最初根本不知伏氏为何物,知晓后也只觉得伏氏后人的身份,能带来的不过是太多的期许和压力。是以,我对这身份本就无太多的喜爱。换句话说,我感激伏氏血脉带来的力量,但并不真正看重。”
    他停住,眼中流露出一分绝望来:“可我一直在自相矛盾。除了在明面上假作高傲,我没有第二个选择。”
    他看着猗苏微笑,笑意悲哀而晦暗:“这便是我与白无常最大的不同,亦是让我最……难以释怀的一点。他撇开身份血统,能作为白无常活得尽兴。而我……除了身份,其实再无可以倚仗之物。”
    伏晏的声音里流露出货真价实的痛意与软弱来,眼睑微垂:“我十分嫉妒他。因此只要牵扯到他,我不可能不介怀。”
    猗苏被他这番毫无矫饰的坦白动摇得厉害,默然片刻,才轻声开口:“你自以为比不过白无常,也知道他在我心里的分量很重,可你未必真的清楚如今对我而言,他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伏晏自嘲地笑笑,承认道:“我的确摸不清。”
    “我喜欢过他。几乎每一次作为忘川谢猗苏醒来,我都喜欢上了他。因为他,我才能再次自九魇归来。”猗苏悄悄从眼睫底下观察伏晏的神色,只见着对方神情木然,仿佛已经料到了会是这般状况;唯有唇线紧绷着,隐隐昭示着他心绪的起伏。她便加快了语速:“白无常是我曾经恋慕之人,是令我重获新生的恩人。但也仅此而已了。”
    伏晏无言地凝视着她,眼神专注。
    猗苏不自觉重复了一遍:“仅此而已。我坚持要查清意外的真相,不仅仅因为他与我的旧情和恩情,更是因为……”她艰涩地顿住,如同想将哽在喉头的东西吞咽下去一般,过了片刻才成句:“他有可能是因我而死。”
    伏晏仍然没说话,但目光却比方才要沉肃些许。
    猗苏迎着他的目光瞧回去,声音微微发虚:“之前我得知,亡灵本不能随意进入漱玉谷,便觉得其中有蹊跷,于是……”她说不下去了。
    于是就求助于胡中天,而后和伏晏闹了好大一阵别扭
    伏晏一手撑着额角,淡声说:“这么说虽然很古怪,但我有他的记忆……因此我可以说,他并不会责怪你。”他看着猗苏的神情弯了弯眼角,添上一句:“我知道,即便他不责怪你,你还是会自责。”
    猗苏不否认:“的确。但这也就是愧疚与感激罢了,和对你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她也不习惯直抒胸臆,却硬着头皮说下去:
    “我不能否认,如果不是你的皮相,我不会对你多加注意。”
    猗苏实话实说,伏晏对此虽然有些别扭的不悦,却也只抬了抬眉毛便示意她继续。
    “但从一开始我便宁可你与白无常是两个人,”猗苏看着榻沿雕刻的细草纹路平静地继续叙述,“若不然,也只能证明我对他的感情不过浅薄而已。”
    “你说得没错,一开始你的确很讨人厌。但即便你身上有那么多我讨厌的地方,我还是渐渐容忍下来。这并非因为你有一张和他一样的脸,而是因为……我真的喜欢上了你。我并不知道到底从何开始,为什么,但事实就是这样,即便你恶劣到让我觉得本应忍无可忍,但我还是舍不得离开。”
    猗苏鼓起勇气迎上伏晏的视线,肯定地道:“我是喜欢你的,伏晏。”
    她这句话给伏晏带来的震动显然也不小,他的讶异与欣喜难得都写在了脸上。猗苏瞧在眼里,又是有些得意,又是微微的委屈:她没想到伏晏对她感情的信心稀薄到这个地步。
    念及此,猗苏便加重了语气,近乎是责难地说:“因此,我不喜欢被你一次次质疑用心的真假。就算是我,也会受伤的。”
    伏晏便有些愧疚地垂了眼。他一身素色中衣,外头松松着家常月白纱袍,靠在黑漆屏风上肤色本就被衬得很淡,因仍算是半个病人,他的侧颜便愈加显得清癯胜玉。此刻他露出歉然之色,只一眼便能让人心软下来。
    “爱情让人自卑且愚蠢,”他斟字酌句地说道,“我不该怀疑你的。”
    他顿住,看着猗苏露出些微缱绻的笑,眸中波色宛如薄明时分深云后透出的日光,淡却温存:“我觉得我真的爱上你了,阿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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