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最佳事务员的养成

78 以胶投漆中


    猗苏已然许久没睡得这般安稳。
    直到外头已然一片亮堂,她才悠悠从无梦的安眠里苏醒。夏日的气息一早就在空气里乱窜,枝桠的婆娑声也显得生机勃勃,令她的心情自然而然地明快轻松。洗漱一番时候已然不早,这时再吃早饭便有些尴尬了,她索性用了两块糕点,便潇潇洒洒地出门。
    猗苏本不清楚自己要往何处去,但一出西厢,她自然而然地便朝着梁父宫正殿行去。这份熟稔让她有些窘迫,但也不过是一瞬罢了,她也不矫饰,大大方方地就进殿去探望某个病号。
    她到的着实不算巧:后殿的门帘后飘出药味,伏晏应当在换药。
    猗苏便退开两步,到殿外的廊屋边踱步,看了一会儿檐下摆着的花花草草。
    不多时医官便捧着盒子出来,见了猗苏微微颔首,态度自然地告知她伏晏的状况:“再过几日便不用上药了。”
    猗苏有些吃惊:这医官的姿态太理所当然了,就好像她和伏晏的关系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不自在归不自在,她谢过了医官后,再次进殿。她还没出声,伏晏已经隔着帘子出声了:“阿谢?”
    猗苏便撩了门帘进去,视线一扫不由愣了愣。
    伏晏瞧着的确是大好了,盘坐在后殿朝院落一侧的胡床上,没戴冠,家常锈红纱袍松松的,外头搭了件花青竹纹大氅,膝上反扣了本闲书,一派悠闲模样。
    惹眼的却在他的衣襟,兴许是换药方毕的缘故,本就松且薄的纱袍在胸口松敞出一块,中衣领口则干脆更加散漫,像是根本没系衣带,两边衣领间露了锁骨和其下的一小片胸膛。
    猗苏却也没多想,不过一怔忡后,便神情自若地在胡床另一侧坐下,斜斜睨着伏晏道:“多大的人了衣服都穿不好,染了风寒就有趣了是不是?”
    伏晏漫不经心地回道:“这里太闷。”
    顿了顿,他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不然你来替我穿?”
    这厮显然是玩上瘾了。猗苏瞪了他一眼:“你再浑,信不信我现在就走?”
    “不信,”伏晏说着朝猗苏的方向一歪,靠在了她身上,半真半假地轻声和她调笑,“你舍不得我。”
    猗苏到底没能推开他,只恨恨将对方往她腰间探的手拍开了:“你该不会准备在这里看一日……”她看了看那本随伏晏动作滑落在地的闲书,颇有些无语凝噎:“菜谱?”
    “医官说我这几日最好不要伤神,自作主张地把这里的书清了,余下的除了食谱便是笑话。”伏晏倒并不怎么生气,显然也乐得轻松。
    猗苏觉得方才那医官的形象顿时伟岸起来,噗嗤就笑了:“那你为什么不看笑话啊?”
    “太无聊。”伏晏对此嗤之以鼻。
    “这几日还是黑无常在主事?”猗苏想到昨日提出的猜想,不由对伏晏的态度有些疑惑。
    伏晏却轻轻一笑:“他已卸下这担子。但这几日并无我需要经手的要事。”
    到底是谁说得好像冥府架构摇摇欲坠、必须立即动刀的啊?猗苏不满他优哉游哉打哑谜的态度,耸耸他靠着的右肩:“许寻真,改制,哪一件不是费神的麻烦事?你就别卖关子了。”
    伏晏便露出堪称迷人、却也恼人的微笑:“你猜猜,昨日你离开后谁来了?”
    猗苏毫不留情地翻了个白眼,敷衍道:“黑无常?”
    “答对了。”伏晏说着坐直了,先轻轻托了猗苏的下巴,在她唇角一啄,噙笑低声说:“这是奖励。”
    猗苏还没来得及抗议,他便倏地换回谈公事的从容腔调,微微收敛笑意:“他不仅说出了许寻真下落,还吐露不少有意思的事。”
    伏晏像是在回忆一般沉默片刻,缓缓叙述起昨日状况。
    谢猗苏离开后,伏晏原本已准备就寝,忽地又有通传,来人竟是黑无常。
    进了殿,黑衣青年一撩袍子便跪下了。
    伏晏讶异地挑挑眉:“怎么?”
    “属下死罪。”黑无常一稽首,姿态谦卑,语气却很平淡,从中无从寻找任何的惊惶。他坚定而清晰地道:“属下……同许寻真本是旧识。”
    说着,他抬起头来,看了伏晏一眼。
    伏晏眼神闪了闪:“哦?”
    “许寻真于属下初到冥府之时,曾于危难之际出手援助,是属下的恩人。”他顿了顿,却不像是因羞愧而难以启齿,倒像是为了让伏晏听清自己每句话的意思。
    伏晏坐直了,脸上玩味的神情渐渐收敛进去,审视黑无常片刻,语含讥诮地断言:“但你不准备告诉我,那究竟是何等的恩情。”
    黑无常一垂首,没有否认,只是以尘埃落定的口吻叙述惊天的事实:“属下答应为许寻真做三件事。其一,是在他召唤亡灵攻击白无常后为他遮掩。其二,是在他此番动手之后,向他透露君上的行踪。自酌馆意外,本是冲着君上而来。”
    伏晏一挑眉:“其三?”
    黑无常在面具后笑了笑:“君上似乎并不意外。看来属下早就露出了端倪。”
    “只是揣测罢了,”伏晏一手撑着太阳穴侧,露出一抹略显阴冷的微笑,“你做得很好,几乎抓不出把柄。”他止声,片刻后才意味深长地道:“即便是此番,你突然就有了许寻真使用的黑色烟尘的线索,也是你故意抖出的罢?”
    “君上明鉴,”黑无常轻声答道,“许寻真所言的第三件事,是令属下三日后携如意姑娘去见他。”
    伏晏面色不改,从从容容地道:“要用什么交换他的行踪,你不妨直接开价。”
    黑无常因讶异微微一震,伏晏的声音里便带了一丝嘲弄:“你既然愿意坦白,难道为的不是交换?”
    “是,”黑无常没有再作谦卑状,抬了头看向伏晏,缓声道,“我只求君上能保护好燕丹姑娘。”
    伏晏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只是这个?”
    黑无常视线毫不躲闪,目光宁定:“属下本是死罪,妄自开出筹码,自不敢贪心太过。”
    “夜游会处理好这件事。”伏晏闲闲地答应下来,琥珀色的眼往一旁定了定,清明的眸色很冷。他不急不缓地续道:“许寻真之事便交给你办。能活捉固然好,但情况不妙,你自然懂得如何行事。”
    黑无常再次以额贴地,应道:“喏。”
    伏晏看着对方,原本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一摆手,黑衣青年便无声地退了出去,影子在廊下拉得很长。
    听完伏晏的叙述,猗苏片刻没言语,忽地叹了口气,怅怅地道:“到底还是牵连了阿丹,偏生她又不愿领黑无常的情。”
    伏晏显然并不如何同情那两人:“他要怎么捉住许寻真,我不会管;开出的条件我也只管履行。只要看到结果便好。”
    猗苏不由剐他一眼,对方却不躲不闪地看回来,凉凉道:“还有,他去捉许寻真你可不许跟去。”
    这念头不过在猗苏心头浅浅掠过,就已经被扼杀在幼芽阶段,她便有些不服气,主动贴过去,半是撒娇地争辩:“我就远远看着行不行?许寻真知道太多重要的事了,他本人也是迷雾重重……”
    话未尽,伏晏就已经放低了音调打断:“这些事,你跟去看看便可以弄明白?嗯?”
    猗苏自知理亏,撇撇嘴,妥协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伏晏却显然不准备让她这般模棱两可地蒙混过关,向她凑近了些许,眼神灼灼地盯着她低低问:“知道什么?”
    “我……我不会跟着黑无常搀和三日后的事……好了吧?”猗苏对他这招最是没辙,有些忙乱地寻找新话茬:“许寻真要见如意,你准备怎么办?”
    “我已传信往颢丘,如意不日将至。”伏晏神情自若。
    猗苏却别扭起来:“那么简单呀?”
    “母亲会认为这是我有求于她的示好,她还不想再刺激到我,自然不会拒绝。”伏晏淡声道,眼底忽地便现出一分笑意来,揶揄道:“怎么?这就吃味了?”
    猗苏送了他一个大白眼,哼道:“你想多了。”
    伏晏笑笑,无言地凝视她。他秋池般的眼里闪着一星半点的笑意,愈发显得灼热,仅仅是对看着就能将最坚的冰化水;更遑论她那些本就缱绻柔软的心绪,在这温度里愈发不可自已。
    殿中气氛就悄然添了一抹若有似无的旖旎,有什么潜藏的东西趁着这静默,缓缓从深处浮上心湖,现出枝叶面貌,牢牢将人缠住,带得心跳呼吸都急促起来。
    猗苏在这对视中气息渐渐有些不稳,无措地垂眼,眼睫急扇了数下;她余光瞥见,伏晏的锈红纱袍猛然动了起来,花青大氅滑落在原本的方位。
    转瞬即逝的晕眩。
    伏晏俯身将她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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