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

第22章


他身后,一群面黄肌瘦的老人、妇女、孩子正怯生生地望着刘备军。
“诸葛亮在吗?”少年扬声问。
诸葛亮独身上前,一直走到少年刀前,微笑看着他;此时少年只要提刀一劈,就能令诸葛亮的血溅到自己脸上。
“刘循?”诸葛亮问。
“不错!”少年回答。
“刘季玉之子?”
“正是!”
“我一直疑惑,区区雒城,怎能支撑一年之久!现在总算明白,”诸葛亮施了一礼,叹道,“公子深得人望,有胜令尊啊。”
刘循没回礼,低声说:“庞统是我杀的。”
“哦,士元兄身中十三箭。”诸葛亮说。
“箭箭是我射。”刘循手腕一转,将弯刀双手捧了,递上前说,“我知道刘备恨雒城,我虽该死,百姓何罪?杀我一个,保全雒城。”刘循扑通一声,双膝跪落!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诸葛亮眼前。
“公子不怕死?”诸葛亮接过弯刀。
刘循抬头笑了,阳光落在他脸上,落在他洁白和整齐的牙齿上,令他更像个孩子:“以往一直不肯降,是担心刘备会残害百姓,以泄私怨;现在不同,有孔明在,刘备不至屠城。杀我一个,保全雒城。你这一刀落下……”刘循感觉到弯刀锋利、冰凉的铁刃,正贴在他脖子上,“就是答应我了。雒城十万百姓,要靠诸葛亮仁恩。”
“我不是个仁慈的,”诸葛亮笑着说,“我倒是常怪主公太仁慈。”
第41节:军师要小心(2)
刘循一惊!
诸葛亮提起刀,刀锋擦着刘循的左脸扎入土里,切断了他一缕头发。
“走,去给士元兄上支香。”他弯腰挽起刘循,“雒城百姓,只有求主公开恩;公子之生死,也绝非亮能裁夺。”
雒城,就在刘循为庞统点香的那一瞬,归降了。
刘循望着庞统灵牌,突然泪流满面。
“益州……是再没有指望了。”刘循哭着说,“玄德公,请放我回去,我将劝父亲前来归顺!”少年人纯洁的眼泪,令刘备一阵心酸,他正欲答应,忽然听到个淡淡然的声音:
“公子会吗?”
转面一看,竟是诸葛亮!
“怎么?”一旁法正蹙了眉,“军师不信刘循?”
诸葛亮摇摇头。
刘备奇怪了:“军师不是最相信他的么?这才将他领至军中。”
“关在笼里的虎豹,虽不必斩草除根,亮也绝不敢打开笼子。”诸葛亮笑道,“刘循走投无路,愿以一死换雒城平安,诚心可鉴;然而,一旦放他走,不啻于纵虎归山!万一他变了主意,改归顺为顽抗,只怕主公将追悔莫及。”
诸葛亮说:“亮劝主公别冒险。”
刘备再次听从了他的劝告。
孔明,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刘备忍不住嘀咕。从初见诸葛亮起,他就感觉到,这个青年像水,而自己像鱼,没有一条鱼能离了水。但老实说,“水”很难进到“鱼”身体里。对刘备而言,庞统、法正,既是臣子又是好友,既能一道饮酒作乐,又能一起驰骋沙场。孔明呢?刘备想像不到和诸葛亮醉在一处,高声唱歌、品评谁家闺女更漂亮的情景!他太冷静了……冷静到凛然,使人望而却步。
正思忖间,却听诸葛亮在说:“主公、主公?”
“啊?怎么?”
“明早就拔营吗?”
“好……”
“十日之后,便到成都。”
“好。”
“听说马超已归降主公?”
“是啊!孟起真是英俊,他简直……”
“请马将军配合主公,从西面包抄成都,可以吗?”
“哦,哦。那当然好。”
“亮去拟写召令……”
“诸葛亮!”
诸葛亮一惊。怎么了?刘备很少对他直呼其名。他回身望着刘备,一望之下,才记起,君臣两个,真是……很久不见。三年,刘备老了些,黑了、瘦了,尽管精神矍铄,多少有些憔悴。与刘备会师半个月了,为什么自己一直没多注意一下他?诸葛亮垂下眼睑,心生愧疚。他低声说:
“主公,是亮失言了。不必那样急。在雒城多停几日吧,休整一下军备,也令士元兄……入土为安。”
诸葛亮声音越发小下去,直至他见到刘备正乐呵呵地望着他。
“主公?”
“真难得啊。”刘备抓抓头,“久不见孔明如此。”
“如此……?”
刘备抚着他背,谑笑道:“惭愧时的诸葛亮,才像只有三十四岁!哈哈!孔明,你刚才打断了我话!喏喏,我说孟起英俊,你却立即说到助战之事,令我吞下后半句……”
诸葛亮扑哧一笑。
刘备还是将整句话说完了,他说:“孟起真是英俊,比子龙还要英俊”。
说罢,他与诸葛亮击掌为盟,叮嘱他别把这话说给赵云听。刘备手掌重重拍上他掌心时,诸葛亮感觉到久违的快乐,感觉到霸业之外的另一种意义。当日,之所以选择刘备做君主,也正因为,这个人能带给自己另一种“生命”啊!兴冲冲、热腾腾的生命。刘备随意、宽和的性格,使孔明放松、温暖。童年,诸葛亮从屠刀下逃了生,噩梦也就此萌生。主公是有勇气的,他想,一个颠沛二十多年,仍能乐呵呵不言放弃的人,正有我所渴望、而又欠缺的……生命勇气。所以一直跟着他,从隆中跟到新野、到赤壁、到南郡,又到了成都。
成都缭绕在暮色里。
刘备徐徐围攻了十日后,马超到了。
这个消息,令原本就忍不住想哭的刘璋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
“我父子在益州二十多年,没给百姓多少好处,反倒引发三年战火,令妻子哭丈夫、父亲哭儿子……尸体被抛弃在草莽、沟壑里,这、这全是……我在造孽哇!看看许先生,七十多岁了,多有名望的人,还想爬墙爬到刘备那里去!足见我丢失人心,到了怎样的程度!”
刘璋一面哭,一面挥手,“开城吧!投降、投降好啦!”
“请等一等。”一个人闪身而出。
“君嗣?”泪眼里,刘璋朦朦胧胧看见阶下人玫瑰般的面颊。
张裔字“君嗣”,今年二十二岁,是蜀地首屈一指的美男子。俊美的相貌固然使人羡慕,也给张裔带来不少麻烦。有传言,说张裔所以被重用,全是因为他生得好看;烽烟四起时,又有人揶揄:叫君嗣用“美人计”迎敌,一定战无不胜。张裔憋着一口气,居然真率兵到了陌下。他遇上了张飞,只一战,就大败而回。战败本是寻常事,但败在张飞手下,又给爱嘲笑他的人添了谈资。“张飞,哪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呢?哈哈,张飞。”张裔听到这样的话,一张面孔气得煞白,却更像玉石般皎洁。
第42节:军师要小心(3)
“君嗣之意是?”刘璋问。
“刘备手下,法正、彭羕都与主公不睦;兼之庞统身死,我恐怕贸然开城,将使您陷入险境。”张裔建议,“不如派人先去探探刘备口风,他肯保证主公安全则罢;若不肯,宁可鱼死网破,也要坚守城门不开!”
一番话说得刘璋眼睛又湿了。
“谁去呢?”刘璋问。
“我吧。”张裔说。
张裔望望四周沉默的官员们,昂然而出。再不要被当成“玉人”来欣赏、来嘲笑,死又如何?国家危难之时,死亡也是个好归宿!他想像着鲜血染上他面孔,像在白玉上点缀了红珊瑚。要死,就堂堂正正、干干净净地死去!张裔一脚踏入刘备营里,他见到了正在看信的诸葛亮。
“听闻雒城已破,这真是上天所赐!军师受三顾而出,将要光大王霸之业,雒城之战,正是个好兆头。用兵治政都一样,要懂得张弛之道,选拔人才、明辨是非,从而和睦百姓、教化生民。军师之所为,是在混乱的世道里演奏出了一个明亮、高亢的正音,假若比之音乐,那便是达到了管弦的极致!我虽然不是知音钟子期,也不能不击节叫好!”
这封信,是马良自荆州派人送来的。
“哪里当得季常如此盛赞!”诸葛亮笑了笑,抬起头。
“君嗣吗?”他问。
“啊……啊,是。”
诸葛亮随意、亲近的态度,出乎张裔预料。他为什么像个老朋友一样,直接以“字”来称呼自己呢?
“主公与孝直、永年查营去了,很快就会回来。君嗣坐吧。”
诸葛亮站起身,指指上席。张裔犹豫一下,蹭着坐了;诸葛亮斟一盏热茶,递到张裔手里,笑着说:“君嗣此来,必成大事。”
“我是来……”张裔刚一开口,就见诸葛亮摇摇羽扇,示意他不必急着说。“等主公归来再商议。”诸葛亮是这个意思,一面又道,“我很早就听说了张君嗣之名,日前你与益德交锋,失利遁逃,我派人打听你,却没有一个能叫我安心的消息。此时见君嗣好端端坐在这里,才算放心。”
这个人眉目之间,非常温存。温存到不像一个军师,不像第一流的谋臣,反倒是个在为朋友担心、焦急、愉悦、快乐的书生。张裔望着诸葛亮,他雪白的羽扇,他握住羽扇的手,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心里想:正是他了,难道就是这样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令主公在宝座上哭泣?
这时,刘备走入营里,身后跟着法正、彭羕。
“张先生。”刘备使用了一个尊称。
“裔想求得玄德公的承诺。”张裔直接说,“一个不杀的承诺。”
刘备看看张裔,坐到几后,叹息一声,慢慢说:
“张先生,这仗打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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