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

第32章


“我只知奋勇上前,绝不苟且偷生!”从事祭酒程畿不肯坐小船逃生,亦死。
“更猛烈些才行。”陆议手搭凉篷,看看黑夜里的山岭,心想。他正欲挥手,令军卒将包围圈缩小,往山顶进发时,忽然听到个非常温存的声音说:
“大都督。”
一低头,陆议见到了张温存的面孔,眉目清秀,像开在夜里的白玉兰。这个人正在微笑。看服饰,他是蜀汉文官。陆议有些吃惊,闹不清此人是怎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又怎么还会有笑得出来的蜀官呢?陆议一惊,勒马后退两步,按剑问:
“怎么?”
“得饶人处且饶人。”他说。
“哈哈……刘备饶不得!”
此人应声道:“三足鼎立,曹魏强大,吴蜀皆弱;倘若害了陛下,江东蜀汉,再无议和之望,势必被曹魏一一击破!都督想成就一时之名,固然可以强攻马鞍山;然而若为江东计,愿您三思而后行。”
陆议怔了。
“你是谁?”
青年没回答,蹙蹙眉,唇里发出极轻细的一声叹。陆议目瞪口呆地望着半截枪尖从这人左胸穿出!一瞬间,就像在他胸口绽放了枝诡异之至的蔷薇!再一看,他眼睛里也流出血来,红色顺着面容往下滑。是……血泪吗?陆议被吓住了,张张口,一个字也说不出。
月光落在青年眉目上,将哀切的光泽覆盖他。
“赶得真不巧。”青年抬手碰碰胸前利刃,剑尖割破了他手指,他举起手朝着月亮,小声说,“本想再见陛下一面。”青年又想:败得太惨了,孔明兄听说后,将要怎样?他忽然很留恋这尘世,忽然很想再活一阵子,只可惜不能够啊。疼痛令人猛一抽搐,刺入左胸的枪尖毒龙般一摆,直抽出去。青年倒了下来,倒在昏沉沉的暗夜里。死亡只是一刹那,青年压着一滩血死去了,手指略略弯曲,白色眉尖仍然微蹙。死亡是……有点疼的。他最后想。
第60节:烧的是整整七百里(11)
“好险!莫让蜀人离您太近!”
吴将朱然从青年身后跃马上前,手里掣着染血的枪!
“强攻吗,大都督?”朱然抱拳问。
“啊……”
“得令!强攻马鞍山!”
“不!”陆议猛然制止。
“都督?”
“不,”陆议低声慢慢说,“守着吧,守着就好。”
此夜之后,陆议改名陆逊,谦逊之“逊”。
数十年后,由蜀入晋的史官陈寿在《三国志?吴书》里,给陆逊单独立了一篇传,其中有关夷陵之战的结局,是这样的:
“刘备趁夜逃亡,派人焚烧铠甲断后,以阻拦江东追兵,好容易才跑回白帝城。至于舟船器械、水陆军资,全都丧失了。蜀军死了几万人,尸体顺江漂流,多到将河水堵塞。”
刘备一入白帝,就将原地鱼腹改名为永安,传旨赵云前来驻守,又命诸葛亮建营于成都西南,以策万全。孙权帐下,徐盛、潘璋等人都建议乘胜追击,攻占白帝,说这样一来,就能将刘备活捉。活捉刘备?孙权倍觉刺激、兴奋而好奇,他问陆议——现在该称他为“陆逊”了,该怎么办?陆逊将金令、帅印捧还孙权,垂着头说:“曹丕正在观望,大军不该离江东太远。臣请大王下令,招回追击刘备的将军们,并派使臣前往白帝。”
“派使臣做什么?”孙权很奇怪。
陆逊回答:“上次大王向刘备求和,被他拒绝;今次再议此事,算是给刘备个台阶下。东吴西蜀,没可能一直交战下去。”
“打胜了反倒去求和,真是……哼哼,真是!”
虽然口里嘀嘀咕咕有些不满,孙权仍听从了陆逊的劝告。
使臣一步步登上白帝城高高的石阶,见到了坐在明黄帷幄里的刘备,不到一个月,他像生生老了十岁!原本藏在皮肤下的皱纹,一条条全都爬了出来;原本用乌蜡染过的鬓发,也因疏于打理而花白一片。
“马良呢?”刘备直接问,“朕想知道有个叫马良的……”
使臣无语,双手捧上一件血迹斑斑的官衣。
第四部分
第61节: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1)
第七章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
1
第二年,即章武三年正月,诸葛亮从成都赶往白帝城,因为他听说皇帝病重了。按刘备之说,他还能支撑一阵子,丞相不必放下政务,专程前来问安;然而,假若身体真的还好,又怎会长留白帝,不回都城?“面羞啊……”刘备卧在龙榻上,苦笑着想,手里捏了封陆逊的回信。前不久,他得到曹丕大举攻吴的消息,便修书揶揄陆逊说:“现今曹贼已临长江、汉水,朕想再次兴兵东征,将军以为如何?”不料陆逊一点面子不给,直接回话:“您刚遭受惨败,伤口还未痊愈;好好修整军力才是上策,还顾不上重燃战火吧?若您不自量力,执意重蹈覆辙,恐怕连逃命也难。”真是个……骄傲的后生!刘备将脸孔埋在枕里,又一阵剧咳,一面咳,一面将手掌抚着胸。孔明,要几时才能到呢?尽管口上说不须他赶来,心里却暗暗盼望见到他;仿佛早一刻看到那个羽扇纶巾的身影,悬在胸口的大石就能早一刻落下。确实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再多迁延,就将没机会了。
“丞相到哪了?”一日里,刘备第三次问。
内侍第三次回答:“临江。”
“临江……哦,是了,临江……很快就要到了吧?”
“过夔关就到了。”
“哦、哦。”
刘备吞口唾沫,放心睡了。
临江舟中,诸葛亮却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着。关羽、黄忠、张飞、马超,五虎将里死了四个,而今只剩赵云。庞统、法正、许靖、刘巴,也一一亡故。去年十一月,汉嘉太守黄元叛乱,朝廷分不出兵力征讨,只得暂且忍耐;江东又秘密联络益州郡,雍闿蠢蠢欲动,造逆是一定的了……若说这乱纷纷的局面仍不足以使诸葛亮动容的话,有件事,却令他一想就疼痛,疼痛之余,甚至夹杂着恐惧:死亡,难道……真在白帝城上空盘旋吗?“船再快一些!”这些话,往往由诸葛亮亲自吩咐艄手,即便在黑沉沉的夜里,他也常走出船舱,坐在冰冷的船舷上,望着远处发呆,奢望能早些见到白帝消瘦、高峭的轮廓,见到一处孤零零的宫殿,飞檐上悬着金铃。
风吹飞檐上悬着的金铃,清脆的“丁零”声惊醒了刘备,他霍然坐起,问:“是丞相到了吗?”
睡得迷迷糊糊的内侍说:“啊,临江。”
“临江?”
“胡说!”突然有人高声道。
刘备一怔,循声望去,见床前有张严肃、傲然的面孔,一看之下,竟令他脱口而出:“季常?”刹那间,刘备分不清是梦里或醒着。近来他常看见命归黄泉的人们,看见张飞、关羽跪在桃园,面前是三支香,绯红的桃花像胭脂雨星星点点、四处飘零。真真假假,刘备无力分辨,只觉……老了、累了,成日里想睡,所以睁开眼睛,全是为了想等到那个手握白羽的人。
“陛下,臣是……”床前人低声说。
“知道了。”刘备挥手制止他,“是幼常。”
幼常是马谡之字,马谡今年三十四岁,乃是马良胞弟。
“陛下,丞相已过夔关。”马谡说,双手捧着新到的急报。
“哦?”刘备精神一振,几乎翻身下床,“白帝最高处,能瞧见夔关吗?”
内侍猜到皇帝心血来潮的冲动,忙说:“瞧不到哟,陛下。”
马谡瞪了内侍一眼,回答:“白昼时能看到,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若想望见丞相行船,得再过三四日。”
刘备咳了声。一瞬间,他真想登高去望望诸葛亮,但那只是一瞬的痴念;就像流星,倏忽划落,哪要这个口快的男子说出它来呢?刘备不愿旁人直接察觉他焦灼的心,他维持着至高无上的皇帝尊严,不想令人了解皇帝的孤独。“孔明……”刘备默默念道,再次睡倒。
“臣请登高观望丞相船只,以宽陛下之心。”马谡又说。
“好吧。”刘备淡淡说,翻了个身。
马谡看着皇帝包裹在被里的背影,怔了怔,垂手退出。比之马良,马谡更加机敏、善辩;可无论刘备、诸葛亮,显然都更器重和喜爱马良,察觉到这一点令马谡非常沮丧。“只有见不到季常时,人们才会将目光落到幼常身上啊。”马谡也曾这样想过,一想,便觉深重的罪恶。见不到哥哥?那是什么意思呢?现在马良死了。马谡一面悲伤,一面巴望着生命里会有些新变化。他就着夜色,登上山城至高的悬崖,坐在凉丝丝的青石上,望不到夜里最微小的光芒。
第三天凌晨,诸葛亮抵达白帝城。
马谡第一个去迎接,他在诸葛亮眼里见到了哀伤的怀念,他望着他,却像在看另一个人。马谡将头低了低,说:“陛下在永安宫里,丞相请。”说着他让出了路,但诸葛亮没有动,只说:“太早了,我三个时辰后再觐见吧。幼常……”“啊?”马谡心里一紧。“节哀,”诸葛亮说,“季常之死,令人肝胆欲裂;襄阳马家的声望,要靠幼常来维持。”每个字,都像鼓点敲在马谡心内,令他又紧张、又兴奋。眼望着诸葛亮走入馆驿,马谡没有跟进去,他压住胸口,小声说:来了!机会、光彩、荣誉……注定接踵而来!一个属于幼常的年岁,就此来了。
馆舍里诸葛亮睡了一觉,虽只两个时辰,已足够令他扫净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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