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

第45章


男人就地一滚,惊惶失措。高定在刹那感觉到强烈的失望,他想原来诸葛亮,也是个寻常人:见到血腥,见到刀口,也要噤若寒蝉、浑身战栗。膨胀的自豪感鼓荡在高定胸间,他再没回顾部众,大踏步上前又是一刀!这一刀没有完全落空,利刃切过诸葛亮手腕,划出一道几寸的血口子。“啊……疼啊!疼……”羽扇溅上红点子,像在雪地里盛开了梅花。“哈哈……”高定放声大笑,“我当诸葛孔明有多……”没有人知道他想说有多“怎样”了,因为就在那一刻,一支金箭从高定后脖射入,前颈穿出,将他话一截为二!高定甚至连疼痛都没感觉到,他看看眼前筛糠般的诸葛亮,茫然地转身。星光昏暗,月色如血,深红的夜里,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手挽强弓,一脸肃色。青年将第二支箭搭上弦时,被身旁个四十出头的男子按住了肩膀。这个男子,脸上浮着安静的笑容,身系一领浅灰披风,披风下乃是红黑二色的官服:丞相服。
替身吗……?高定膝盖一落,就此栽倒。
诸葛亮走上前,低腰看见高定面上凝了最后一抹讥笑。
“丞相,另有个渠帅被生擒。”糜威将箭投入囊里,拱手道。
渠帅,即蛮夷首领。
“带上来。”诸葛亮点点头,他望望高定尸身,又望望手腕仍在流血的赵直,问,“你说,他笑什么?”
赵直将羽扇一丢,扯脱纶巾,重重喘了口气,冷笑道:“笑诸葛亮是个胆小鬼。”
“哦?”
“猜到有变,就安排好替死之人!”
诸葛亮放声大笑。
“你没死吧?哈哈!”他一面笑一面说,“仅仅一次罢了。”他走到赵直跟前,丢了管金疮药给他,弯腰拾起纶巾,拍一拍灰尘,“我出茅庐以来,遭受了十三次刺杀。看!”他撸起袖子,赵直一眼看到,诸葛亮左手手腕上,赫然也有一道三寸的刀伤!“真巧,位置差不多。”他笑道,“我受过两次伤,另一处在腰上。”
“所以你现在……”
“不。”诸葛亮打断赵直的话,“没人能替我死。”
没人有此资格——像北辰星一般的诸葛亮,心里是这样想的。
“令你假扮我,是要你尝尝恐惧的味道。”诸葛亮淡淡说,“使朱褒一夜而反,很骄傲么?櫊樜逋蚶杳瘢?硐菟?穑?龈龆汲⒐?詹诺目志濉!±
疼痛从赵直手腕蔓延至周身,他总说自己是个飘飘荡荡的占梦师,是活在空中的;看着诸葛亮时,他明白了,这个男人想拉住他脚踝,将他拖入凡尘,拖入浑浑噩噩的泥土与血里。
“休想。”赵直心道,甩手出营,与糜威迎面撞上。
糜威牵着四指宽的麻绳,绳子拴住一个夷人的左右手拇指。夷人大约三十岁,披发跣足,耳佩金环,衣裳破破烂烂,却仍能看出质地不凡,袖口处甚至盘绣了两条巨蟒,蟒蛇在熊熊火焰里翻滚。
“子正。”诸葛亮在营里喊道。
糜威一拽绳,将俘虏拖入帐。
“愿意留下还是离开?”诸葛亮开门见山地问。
“留下……杀?”俘虏显然能听懂汉话,也能说一些。
“不杀。”诸葛亮摇摇头。
“那我、留、留下。”
这个回答出人意料。莫非想做第二个高定?糜威心想,正欲提醒,却见诸葛亮摆手制止了他,非但如此,还做了个手势,要他将俘虏绳索解开。糜威照办了,暗暗把手按上腰间剑柄。
“名字?”诸葛亮尽量简洁地问。
“火济。”
“使刀的?”
“是。”
“哪种刀?”他目光移至火济右手拇指。
火济立即将拇指屈入掌心,略一思忖,他展开手掌:“飞刀比朴刀更好。”
诸葛亮莞尔一笑。“把刀还给他。”他吩咐糜威,“再将火济编入护卫军。”
“丞相,莫太信他。”糜威忍不住说。
“真话或者谎言,看眼睛就知道。”诸葛亮走上前,指着火济黎黑的脚丫说,“除了一双鞋之外,我还要送你些东西。”
火济没说话,望着他。
“一套真正的飞刀。”
火济眼里放出光来。
“我带来个一流的冶铁师,他一晚能打造一千支箭。”诸葛亮微笑道,“我会请他三日内,为你铸三十把飞刀。”
铸一把飞刀,堪造一百支箭!
第85节:孟获以为自己死了(5)
那是怎样的一套刀!?
火济吃力地问:“冶铁师……是、是……?”
“蒲元。”诸葛亮回答。
火济得到蒲元飞刀时,正是五月十五。飞刀装在牦牛皮套里,柄上饰着镀有火纹的银边。抽刀在手,火济整个人为之一振:南中从未见过如此锋利的刀口,在刃上绷一根皮绳,只轻轻抬手,绳子便一分为二!这副刀令火济爱不释手,看到它,比看到十六岁少女还快活。他一会儿将它藏在怀里,一会儿掏它出来,翻来覆去地摩挲,不知不觉落到护卫队最后。直待糜威一声高喊,他才光着脚“啪嗒啪嗒”跑步追上。追至主车时,火济放眼一看,愣住了:百步远处,水势遄急,瘴气蒸腾,热浪翻滚——原来,大军已至泸水。
马忠、李恢各率兵一万,与诸葛亮在此会师。
“丞相。”瘦高的李恢率先上前行礼,多年镇守南方使他有南人般粗黑的皮肤,“万想不到,高定、雍闿均已伏诛。”
马忠跟着说:“卑职又俘获了一人。”
“哦?是谁?”诸葛亮微微挑眉,一手托起一个,笑道,“德昂(李恢之字)、德信(马忠之字)多有辛苦。”
马忠将一人推上前。诸葛亮哑然失笑,不由得望向赵直,赵直端坐囚车,不屑地昂起头:这俘虏正是朱褒!
“如何处置,望丞相示下。”马忠拱手问。
“就近押在味县,让他多做几个好梦吧。”诸葛亮笑道。
“不如一并杀了。”李恢忽然说。
一面说,李恢一面令人将三十名战俘押上。泸水在前,俘虏们腿脚发软,牙齿打架。突然,一个不到二十的少年猛扑到诸葛亮脚下,口里“咿咿呀呀”的,不住磕头。糜威跨前一步,拦在诸葛亮跟前。
“他说、他、不要死。”火济翻译道。
诸葛亮将征询的目光望向李恢。
“益州郡自古就是蛮夷居所,必须祷告神明,借阴兵之力,方能获胜。”李恢说,“只有在泸水旁拿人头祭祀,鬼神享用了祭品,才肯来相助。”
这是多年的习俗。秦朝大将王邯征蛮,就在此活杀了五百人!传说那五百人的血气,使原本清凉的泸水一夜沸腾,一直热了近五百年!热气散到诸葛亮脸上,使他眉目含混。刽子手扛着大斧,只等令下,就砍落三十一颗人头,一一丢入水里。泸水越深越热,人头沉至水底时,就几乎熟了。朱褒想到自己烹熟的头颅在水中滚翻的样子,一个激灵,裤裆热烘烘地湿了一大片。
“除非丞相不渡泸水。”李恢眼里闪过一丝谲笑。
“反正高、雍、朱之乱已平。”马忠也道。
将军们都不愿诸葛亮深入蛮荒,一旦越过天堑,人命就悬之一发,再难把握。万一丞相……李恢不敢再往下想,只能祈望诸葛亮接纳建议;而丞相之固执,他也早有耳闻。
果然,诸葛亮很快开了口:
“不行。”
“单对付这些人的话,”他指指朱褒,轻笑道,“亮就不来了。只须坐守成都,等候二位捷报。亮相信二位,”他望着马忠、李恢,又问,“二位呢?不信亮吗?”他之目的,是要建造一个稳定、富裕的后方,南中就是国家后方!他不但要平定它,更重要的是改变它、建设它,芟夷缺漏、增益所长!他想要令源源不断的金水、银泉从不毛之地里涌出来,令皮毛、山珍、丹漆……尽可能地得到发掘,将医药引入蛮荒,将房屋、耕种、文字乃至历史,也一一引入。他要使南中真正纳入“国家”体系,使它就像成都、像汉中一般,变成“国家”的一部分。诸葛亮是个多欲的人,甚至算得上贪婪,他一眼望到赵直,忽然失笑。是了,赵直曾嘲笑他意欲摆布星辰,那——诸葛亮心道:就摆布一次星辰给人们看!
“渡江。”他下令说。
三十一个俘虏没有死,诸葛亮用面粉裹着牛羊肉代替了人头,以祭神灵。
从灼热江水上越过。
从潮湿丛林里穿过。
从干燥沙地里走过。
蛊术、毒泉、虫咬、蛇盘……梦里世界,活生生展现在诸葛亮眼前,不同的是,它活生生地迷人,也活生生地危险、活生生地致命。为保存虎骁军,诸葛亮只挑选了其中三千人随行。加之马忠、李恢所率军卒及一些直属军,此次入蛮,蜀汉军有三万之众。“孟获手下呢?”他问过火济。火济搓揉着飞刀穗子说:“有二十万男人。”
“男人?”糜威扬扬眉。
“是男人就能杀人。”李恢想想又说,“这里的女人也可以。”
“女人也杀人?”糜威吃了一惊。
李恢摊开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样子。
诸葛亮大笑起来。
“孟获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又问。
火济皱紧眉头,好一会儿才说:“他……是个杂种。”
第86节:孟获以为自己死了(6)
孟获不是夷人,至少称不上一整个夷人。他父母身上发生的事,曾经很多次发生在南方。这些故事往往以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开始,搀着恩惠、交合、许诺,搀着歌舞、篝火与婚礼,又以背叛、逃亡、等待、怨恨结束,孟获说答郎甸每一条藤,都是他母亲的一根白发;西珥湖每一滴水,都是他母亲的一颗眼泪。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