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

第59章


他走后,李严也走了,岑述被押下去,只留张裔在空荡荡的正厅里,他呆滞地望望四周,关好门,把窗户也一扇扇关严实了。黑暗里,他捏起狼毫写好处斩令,换上了丞相用的朱笔,捏起来,放下去,再捏起来,又放下去,一连三次,终于忍耐不住,趴在几上大哭起来,像只张开翅膀飞不动了的鸟。
张裔在丞相府住了五天。
五天里他想了很多,将诸葛亮写给他的信整理了好几遍。他把信笺贴在胸口,回忆着十七年前与诸葛亮的初次相见,回忆着他流落江东时颠簸卑贱的生活,回忆着他从江东归来后诸葛亮脸上的喜悦,那之后丞相便视他为臂膀,委以重任。往事辛酸着、甜蜜着、繁忙着,水浪般冲涌上来,最终化做一道“厌弃”的目光——那仍然是诸葛亮的!
张裔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光着脚跑入诸葛亮所在的后院。五天里他迅速憔悴、枯萎,面孔变得毫无光泽。
“亮等了你五天。”诸葛亮见到张裔,欣慰地松了口气。
“亮想看看,你是否真忍心将无辜之人押赴刑场。”他又说。
诸葛亮始终不相信,张裔会无情到那个地步。
这时张裔腿脚一软,跌倒在阶前。他连站起的力气也没了,就直接坐在阶上回话:“岑述是冤枉的。”
第111节:战城南,死郭北(11)
“亮知道,元俭只是个小孩子。”
“事情是李严做的,他担心迁延运粮会受责罚,也不愿丞相独占功勋。”
“亮知道,正方私心太重。”
“裔有证据证明整件事……”
“亮知道。”诸葛亮微微一笑,“只有干理敏捷的长史张君嗣,才能把文卷里所有缺漏都补上,没有君嗣帮手,正方不敢做也做不来。不过,也只有张君嗣,才会留下证据。亮赌你不会一直欺骗亮,看来赌对了。”
张裔从怀里掏出一叠素宣,那是他与李严的来往信笺以及伪造的口谕存卷。这些足够判李严的罪,他自己也罪责难逃。诸葛亮伸手去接,张裔没有放开,他拽住素宣一角,忽然花开般笑了,问:“丞相可知我为什么帮李严?”
诸葛亮怔了,他想要点头,却还是摇了摇头。
“没想到我的心眼比威公更小。丞相曾来信,劝裔不要因为您看重岑述,就与他过不去。但我做不到。”张裔笑着说,“想要岑述死,就这个理由,所以才帮李严。但裔更不愿使丞相失望,所以将这些……”他轻轻放了手,素宣上载着他性命,“交给您。”
把性命交给诸葛亮,是张裔一直想做的。
月光落在张裔干干净净的脸上,月光像诸葛亮一样悲悯地凝望着他。
次日文卷被放到李严面前,李严只得低头认罪。
事情后来是这样处理的:岑述无罪开释。李严被诸葛亮等十四人上表弹劾,免官禄、削爵土,废为平民。至于张裔,诸葛亮没有公开他罪名,只劝他自辞长史,由蒋琬接替。张裔不肯,说:“麒麟爱惜它的角,凤凰爱惜羽毛,长史之职,便是在下的羽毛和角。若是撤职,裔无话可说;要裔请辞,绝无可能。”诸葛亮便回信给他:“被休的妇人不会回头多看一眼,枯萎的韭菜不会再回到园中。以妇人之性、草木之情,尚知羞耻,想想你堂堂男儿又该如何?”张裔捧着信又哭又笑,他穿戴整齐走回家,朝丞相府的方向拜了三拜,抽剑自刎!受惊的阳光飘荡开来,又慌张地聚拢,小手般推推地上的张裔,他一动不动,血液流散,宛若盛开了一丛烂漫的荼蘼。
他是穿着丞相长史官服死的,到死时,他仍是诸葛亮的长史。
张裔死在建兴九年,他留书请求丞相保全他颜面,所以诸葛亮特别吩咐记史的谯周将张裔死期提前一年,说他建兴八年就病死了。“蒋大人是九年才受任长史的,这一来,中间空缺了好几个月呢!”谯周担忧道。
“空着好了。”诸葛亮吩咐。
蒋琬捧着长史小印,感到里面藏着沉甸甸张裔的魂魄,他惆怅地说:“赖令史(厷)、杨曹椽(颙)早逝,眼下又没了张长史,真是朝廷的大损失。”
“公琰好自为之吧。”诸葛亮一阵剧咳,竟至咳出眼泪。
第112节:飞坠五丈原(1)
第十二章飞坠五丈原
1
山陵总会崩陷,江水也会干涸,每颗星星都将坠落,每个故事都有个尽头。这个有关诸葛亮的故事,正在渐渐走向尾声,故事里最早了解到这一点、并因之惶恐、不安、疼痛而无所适从的人,是个名叫灵儿的女子。她是诸葛瞻的母亲,在建兴十一年她二十五岁时,灵儿又给诸葛亮生了个男孩儿,起名为“怀”。这个孩子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原因不在于他健康的母亲,而在于他父亲诸葛亮,身体大不如前了。
张裔死后半年不到,诸葛亮开始咳血。最早只沾着些血沫子,他以为是火气太盛,没多在意,自己抓了些凉药来吃;三四个月后,咳嗽越发厉害,甚至到了一口口呕血的地步。诸葛亮才有点着慌,正经去诊了一次脉,郎中也不比他高明,愣是说不出个所以然。舜英建议诸葛亮回一趟隆中,请岳父黄承彦给看看,据说老先生从华佗那里学了好些妙手回春的法子。不过,诸葛亮虽说两年多没兴兵,却从未闲着,连呆在成都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他到黄沙去整训军队、又监督士卒将粮食运至斜谷,在木牛以外,还与舜英一道鼓捣出了“流马”:这是另一种运粮工具,载重不如前者,可速度提高了三倍,操作也更简便。这个忙忙碌碌、欲望过盛的诸葛亮“喏喏”地答应妻子会抽时间去拜访岳父,但也只是口上说说罢了。而要年届八旬的老丈人不远千里入蜀,一时亦难以做到。“再说吧,没所谓的……好好、多歇歇就好了。”诸葛亮最爱用这类话来应付妻子的敦促,脸上赔着温和而抱歉的笑容。
“夫人,有办法不令丞相再出去吗?”灵儿抱着百日的孩子,头一次怯生生地问。她刚得到诸葛亮准备再度出征的消息。
“没法子哟。”舜英指指诸葛瞻默写错的“棘”字,一边吩咐他改过来,一边摇摇头说,“那是他要做的事。”
“夫人再想想,您一定有法子的吧?”灵儿不肯放弃。
舜英怔了怔。灵儿红红的眼圈令她不胜伤感,然而哪些事能做、哪些不能做、哪些做得到、哪些做不到,舜英很清楚。她牵住灵儿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抚摩着她背说:“傻孩子。”
“他不是旁人,是蜀汉丞相诸葛亮哪。”舜英说。
“不是休兵两年多了吗?”灵儿哽声道,“就这样多好……”
“已经两年多了吗?”舜英微微一震,原来安稳的日子就像眼泪掉落一样快。“劝不住的。够久了,灵儿,”她哀伤地望着眼前年轻的女子,说,“孔明从不会为了休兵而休兵,或许我不该拉了你来给诸葛亮做妻妾。”
在那个男人身后,注定有流泪的女人。
他注定做不到一个称职的丈夫或者父亲。
譬如他多么希望能看到女儿果的笑颜,他却甚至不能将她嫁给她真正喜欢的男子。费祎既不能为娶丞相千金就休弃糟糠妻——显然诸葛亮也不许他那样做,又不能令丞相千金位于他原配之下,按费祎的说法,“就是果与拙荆同为夫人,也无颜面见丞相”。权高位重在这时,反成了负担,诸葛果好几次哭着说再不做诸葛亮的女儿。她将父母看中的女婿糜威关在门外,几剪刀下去,把满头青丝剪了个七七八八,走出门时,诸葛果俨然是个女道模样。
她真的做起了道士,离开家,住进读书台附近的“乘烟观”。
“太重了,果儿承受不起,只望瞻儿、怀儿,不要被拖累。”舜英忧愁地说。她逗了逗“咿咿呀呀”的诸葛怀,又看看正在专心致志临帖的诸葛瞻,心想可能诸葛亮就不该有妻儿。“诸葛孔明的孩子,荣耀是不会少的,可一旦灾难降临,也会是首当其冲之人!倒不如生在寻常人家。”舜英想,她摸摸瞻儿的头,小声道:“你将要继承他的爵位武乡侯!你么……”她凝望着襁褓里的怀,忽然对灵儿说:“令他成为个寻常人吧!”
灵儿一时不明白舜英在说什么。
“怀儿体弱,不该被太苛刻地要求与对待。别告诉他他是丞相之子,至少别从他懂事起就强调这一点。”舜英建议说。
这个建议得到了诸葛亮的首肯。不咳嗽、不闹病时的诸葛亮仍然英伟绝伦。他匆匆行走在峨冠博带间,行走在浩渺文帙里,蒋琬、杨仪、费祎、董厥奔跑着跟随,将锦税、盐铁、粮收、水务逐一展开在他眼前。修葺官府、驿站、桥梁、道路是诸葛亮最爱做的事,三年下来——这是丰收的、充盈的三年:该要阳光时,阳光就如金子洒落;该要雨水时,雨水就像银线编织;该要飞雪时,雪花就给庄稼盖上了厚厚的白被,新开的田土似绿毯一层层扩展、蔓延;仓廪里金黄的麦子水流般满溢出来;武库中没一根生锈的枪头,刀刃亮闪闪地发出轻鸣;国库串钱的绳子不够用,便用稻草栓起了好几百万吊钱;朝会里无人夸夸其谈,道路上也不见酗酒的醉汉。偶有闲暇,诸葛亮照旧会去城外青砚石上坐着,笑望漂纱女们把水珠儿飞扬得素丝似的。他又会默默地望向右面高耸的读书台、目光徐徐下移,停在乘烟观飞檐一角,似乎能听到小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看到铜铃下坐着个抄写《道德经》的女孩儿,依旧穿着红艳艳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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