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

第61章


——他所爱的仅仅国家罢了,他所忠诚的,是国家而不是朕!
——所以总要求朕这个,要求朕那个!
——该死、真该死!
堕水而死的飞鸟,眼珠又硬又白,在刘禅眼前闪动,他异常烦躁地把诸葛亮上表一丢,又抱起大堆大堆的竹简,猛地砸到地上、床上!竹简将榻里一个光溜溜的女人砸疼了,她“哎哟”地喊了声。刘禅借着幽幽月光看见了女人的面孔,他只有十二个妃子,侍中董允说“十二”是古代天子的后妃数,硬是不准他多纳一人!而这个女人,刘禅发现她不是那十二分之一,她是陌生的,裸露的肩膀透着莹莹、饱满的光泽,胸口像滚动的浪水,颤巍巍泛了奇怪的奶香。她长发垂散,迷朦着渴睡的眸子,一只嫩白的手从锦被里探出来,摇了摇。
“陛下。”女人软软唤道。
“你是谁?”刘禅突然害怕地问。
女人惊讶地问:“陛下?不是您召臣妾来……”
“你是谁?”刘禅后退一步,厉声问。
“妾、妾,”女人的声音细如蚊蚋,刘禅很费力地才听清她说,“妾是都乡侯刘琰之妻……胡、胡氏。”
她竟是有夫之妇,她的丈夫,竟是宗姓贵族、车骑将军刘琰!
刘禅“咕嘟”咽了口苦水。
“妾正月进宫、朝贺太后,太后留妾小住,不期撞上陛下,陛下说、说……”女人嘤嘤哭泣起来。
“滚!”刘禅“啪”地又丢了卷竹简去,怒吼道,“滚!”
他渐渐把与她做的丢脸的事记起来了,淫乱臣下之妻,事情传出去,是多大的笑话!女人像白白的鱼,滑出宫闱,肩膀兀自颤抖。刘禅愣愣地站在空荡荡的宫里,说不出的愤怒、恐惧、失望和滑稽。他慢慢弯腰,把一份份奏议、典籍拾起来摆好。放在最上面的,是尚未拆开的丞相密表。刘禅轻轻捧起它,扯了几次,才抽开捆在外面的丝带。几点星光击中了素宣,宣纸上写着十个字,触目惊心!这十个字是:
第115节:飞坠五丈原(4)
“臣若不幸,后事宜付蒋琬。”
2
“刘琰妻胡氏入宫为太后贺岁,在宫里住了几个月。回去后,刘琰怀疑妻子与陛下有染,下令仆从鞭挞她,还用鞋打胡氏的脸,而后将之休弃……”费祎说到这,看看诸葛亮,见他停下笔,便也住了口。
“威硕(刘琰之字)下手太重。怎么就不能改改?”诸葛亮皱眉说。他在五丈原与司马懿对峙了两个多月,除病情逐渐沉重外,再没发生别的事。两个月来,任他多方挑衅,对手就是坚守不战。很显然,曹睿与司马懿也达成了默契,专心等蜀汉粮草耗尽、不战自退。“公琰也奇了,这种事,做什么千里迢迢地报来?要么,”诸葛亮挪了张白纸到手边,“再写封劝谕的书信给威硕吗?他确实太不像话。”诸葛亮笔锋落下,费祎在一旁说:
“不必了呢,丞相。”
“怎么?”
“哦,”费祎低下头,“刘琰……死了。”
“死!?”
“胡氏羞愤不过,去官府告了刘琰一状;成都令判不了这个案子,转给廷尉,廷尉也觉棘手得很,转到宫里。陛下将刘琰下狱,命有司议处,一议两议的,说什么……”费祎诵读着蒋琬发来的文卷,“‘卒非挞妻之人,面非受履之地’,认为刘琰颠倒是非,违背人伦,判了弃市。”
“弃市?!”诸葛亮不可置信地问,“斩吗?”
“是,斩刑。”
“真斩了?”
“斩了。”
这个回答令诸葛亮眼前一黑!
他累得很,要督促士卒屯田、要处理军营琐事,凡二十棍以上处罚他都亲自过问,唯恐有失;又要批阅汉中传来的案牍,回复成都传来的文卷,还要筹谋计策、引诱敌军出战。这些事,虽然使诸葛亮疲惫,倒也使他欢愉:他本是个闲不得的人,一旦松懈,反会浑身不自在。他所不能容忍的,乃是“处斩刘琰”这类事,是他得知在遥远的都城,上演着匪夷所思的闹剧;是他发现他兢兢业业珍惜、爱护的国家,生出了叫人痛心的糜败!
“满朝文武,竟无人劝阻么?竟无一人指出量刑太重?!”诸葛亮很慢很慢地舒出一口气,他看到费祎摇了摇头。
“连休昭(董允之字)也没进言?”他再次问。
费祎仍旧摇头说:“威硕素来轻浮,休昭也很看不惯。再者,此事关系到陛下清誉,恐怕威硕也说了些过火的话。”
“废了!”诸葛亮忽然道,“废了那个制度!”
“丞相是说废弃大臣家眷朝庆太后之制吗?”费祎小心地问。
诸葛亮点点头,从侍从手里接过汤药,蹙着眉一气喝下,连用两杯清水漱了口,这才正色说:“文伟代拟个奏折,题为《请禁绝朝庆制》,言辞可以委婉些,但该说的话,一句不能少。”
“是。”
“就在这里写,写好了直接发出去。”
“是。”
坐下后,费祎一边研墨一边偷觑丞相神色:诸葛亮没再批文案,他双目微阖靠在几边,放松身体抱膝而坐。薄衣在暮色中闪亮,花白的须发随着初秋晚风轻拂。汤药的苦涩仿佛还在唇里盘旋,使他常要咂摸下口,把眉峰蹙得更紧。间或,诸葛亮手指会神经质地颤起来,不多会儿颤抖又停止了。费祎谨慎地观察着,那颤抖,无论因为疼痛,或是无意识的反应,都使人忧心忡忡。
“丞相去睡睡吧?”费祎建议。
“写完了?”诸葛亮淡淡问。
“还没。”费祎刚把目光收回到宣纸上,又立马抬起来。“丞相,回内帐睡睡去,好么?”他劝道。
“文伟也会劝人休息吗?哈哈。”诸葛亮没所谓地笑应了声。
费祎能干而敏捷,他一个时辰能做完的事,换了董允就要忙大半天;是以董允时常面对一大堆案卷,愁眉苦脸道:“文伟整日嘻嘻哈哈,却能完成许多工作!唉,人与人的资质差别,真有那么大吗?”费文伟,是该劝人饮酒、劝人博戏、劝人嬉乐的,他该是没有愁容的。
“丞相。”费祎摊开双手,笑着说,“王文仪、张君嗣若在,他们会劝您休息;夫人、果小姐若在,她们也会这样做。现今他们都不在,所以我这张口,得说出他们该说的话来给您听见。”
果儿、舜英,浮动着忧伤的容颜。
君嗣、文仪,坠落入幽冥的名字。
念及这些,便心如铁石之人,也要黯然神伤。
“亮怎敢不领情?”诸葛亮松开抱膝的手,起身拍拍费祎,吩咐他一有事便进来叫醒自己。“写完立即发出去,别令那种事重演。”他多叮嘱了句,这才走入内帐,和衣睡下。“是该合合眼。”诸葛亮想,“能做个梦更好。哪里的梦呢?阳都么?隆中么?荆州?成都?还是长安、洛阳?”庞大的地图在他合拢的眼前铺展、舒卷,诸葛亮数点着地名,落入一个浅浅的梦境。
第116节:飞坠五丈原(5)
“于是乎高楼飞观,仰看天庭,千门相似、万户如一……神之营之,瑞我汉室,永不朽兮!永不朽兮!”梦中飘荡着《鲁灵光殿赋》,这是那个风流有姿容的宗族公子刘琰最爱的歌。诸葛亮记得每次到他家做客,刘琰都会拍拍手,拍出一串乐女歌姬,纤手搭着纤手,乌鬟拥着乌鬟,摇摇摆摆地扭着细腰,一齐来唱这曲子。琥珀酒从夜光杯里飞溅出来,诸葛亮注意到舞女中间,用翠羽遮起了一个人。谁呢?他很好奇,忍不住把酒上前,羽毛徐徐分开,那是——啊,铃!诸葛铃!“二姐?!”才一呼唤,这人就变了,变成个孩气十足的女子,飞扬跋扈地翘着嘴。酒杯从诸葛亮手里跌落,他赶紧作揖说:“孙夫人。”歌声很快冲淡了孙香的眉目,诸葛亮置身在流水的人群里,这些人飘飘忽忽,行色匆匆,似乎没一个看得见他。彭羕顶着个秃头昂然走过;庞统正在与法正下棋;刘封擦拭着宝剑,关羽一面给美丽的胡须上蜡,一面不屑地哼了声;银甲的赵云飞马奔驰,追赶着背负金弓的黄忠;徐庶散发坐在高高的屋檐上,两条腿晃来晃去;张裔揽镜自照,细细拔去鬓角的几根白发;马良、马谡两兄弟捧着《左传》在读,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后来刘备来了,是啊,是先帝:昭烈皇帝刘备!他披着黄灿灿的龙袍,头戴天子冠,足踏登云履,神采赫赫、不怒自威。“陛下、陛下……”刘备距诸葛亮太远了,隔着一道道回廊、一层层飞阁,一条条驰道,一级级玉阶。“陛下!”诸葛亮高喊,他从来没有过的慌张、从来没有过的焦灼,想要一步就跨到刘备身旁。那是上天赐给他的皇帝,而他,是上天赐给那个人的丞相!“陛下!陛下!”他嘶声的呼喊被淹没于山呼声中。刚才还各得其乐的人们,突然全都跪倒在地,“万岁、万岁”地吼起来。
“万岁!万岁!”
“哦,哦,万岁!”
“好吵……”诸葛亮翻了个身,喧嚣非但没减弱,反倒更加刺耳。“怎么回事?”他再不耐烦这个梦了,一骨碌坐起身,怔忪地发了会儿呆,“万岁、万岁”的欢呼,仍然不绝于耳。
原来声音是从营外传来的。
是渭水北岸曹魏营寨的军卒在吼叫。
“发生什么事啦?”诸葛亮弯腰穿鞋、正欲出营看看时,赵直掀开内帐帷幔,上前道:“丞相。”
“在吵什么?”诸葛亮用手指抵住耳根,“连睡个安稳觉也不能够。”
“魏营来人了,说有司马懿书信面呈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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