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驴遇深雪

第166章



  
  照片那张宝相庄严的脸,圆圆的头,睿智的长脸,双耳垂珠,双眸似有慈济天下的悲悯,温善含笑。新闻里说,这个年仅十八的活佛获得了有史以来格西学位的最高分,就学期间就参加多次辩法,在乌拉贡萨拉各乡镇为信徒解惑讲经,更有无数人慕名而来,奉若神明。
  
  付丞雪张着嘴,不知道该嚎还是叹息。
  
  酸涩的感觉涌上泪腺,鼻腔,心里沉闷,有种放声大喊的冲动。狠狠闭上眼睛,合起报纸,牙齿因为某种无法言明的情绪微微打颤,陆绅拿着饮料过来,发现了付丞雪异样的情绪,坐到少年旁边,抽走少年手中已然被揉得面目全非的报纸。
  
  “怎么了?”
  
  “……没什么。”付丞雪睁开眼,眼底翻涌着某种情绪。
  
  陆绅很熟悉的情绪,就像很多次他想不顾一切对付丞雪做点什么的时候,被束缚、欲挣脱的那种禁锢感,很危险的情绪。
  
  陆绅盖住付丞雪的眼睛,把少年的头抱在怀里,低头在孩子发顶亲了一口。
  
  “宝贝……爸爸爱你……不论你做出什么选择,爸爸都会支持你。”
  
  怀里的少年颤动一下,突然说:
  
  “爸……我放不下他,真的,我没办法……”
  
  陆绅眼神微动,又很快恢复正常,“谁?宫戚?”
  
  少年摇摇头,陆绅又在孩子头顶亲了一下,“乖~宝贝儿,别难受。”感觉到胸前的衣襟变得湿润,陆绅的心脏像被揪紧了一样,既心疼,又嫉妒,想要安慰,又痛恨无能为力的自己,不停亲吻孩子的发顶,“宝儿,乖,宝儿,爸爸爱你……告诉爸爸是怎么回事?”
  
  付丞雪只是摇头。下了飞机,付丞雪就打电话给宫戚:“……我或许要做一件对不起你的事。”
  
  那头正在工作的宫戚被突如其来的话问愣住,反应过来才说:“哪方面?”
  
  付丞雪咬紧嘴唇:“感情上的。”
  
  宫戚翻开今天的早报,上面写着李律的新闻——李律!这个少年只出现过两次,却让他记忆深刻,静默许久,宫戚说了这么一番话:
  
  “如果你决定彻底离开我,就不要再来征求我的原谅,你知道的……只要你离开,我就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哪怕我爱你。”宫戚顿了一下,才用略微柔软的音调说:“……但只要你回来,不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你知道的,因为我爱你。”
  
  “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是该做个了结了,宫戚合起报纸,默默想着。
  
  …………
  
  继任大典将即。
  
  李律从天宝寺后山下来,一路跟附近村民打着招呼,来往的居民都对他的日常了如指掌,常常会遇到慕名的信徒。刚扶起一个年幼摔倒的孩子,抬眼的瞬间就突然顿住,戴着墨镜的少年在马路对面对他挥手,旁边还跟着付誉。
  
  两人缓缓穿过马路,人来车往中那张更显标致的俊容让李律怔了一下,才若无其事地打了招呼。
  
  “好久不见。”
  
  李律说不出什么感觉……唯一清楚的是,他并不想看到眼前的这位少年。
  
  起码在他面对人生最关键的十字路口时,他深切地恐惧这个少年的来临。
  
  “我请你喝茶,去么?”
  
  少年没有摘下墨镜,撂下一句话率先迈步,似乎从过去就维持着这种我行我素的风格。李律淡淡垂下眼,他身上穿着的红色僧衣似乎在警戒什么,睫毛落在颧骨的阴影晃动一下,跟了上去。
  
  两人没有交流。
  
  事实上付丞雪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血管里似烧起一片火海,闲置的双手握紧又松开,有些焦躁,后脑勺上毫无意义仅因跟随而投注的视线把他灌得晕晕乎乎,快要醉倒,还好茶楼很快就到。
  
  门童看到三人愣了一下。
  
  一个是当地有名的活佛,一个是天天在电视刷存在感的大明星,后者即使有伪装,但也只是戴上墨镜口罩,近半年来征战国际红毯培养的气场太过霸道,并不像过去仅凭道具就能遮掩。最后一个是最近刚刚崛起的W先生,在各大科研杂志上频出风头,听说连傅氏音乐的芯片和多维的发明都是出自这个叫“付誉”的少年之手。
  
  ——这些风头正盛的焦点人物……凑在一起喝茶?
  
  职业素质极佳的服务员把人引进包房,出门就掏出手机挂微博,却见眼前一片阴影,一只手阻止他上传的动作,顺着黝黑的大手视线上移,看见是随后跟出包房的高壮少年,对他说:
  
  “删掉可以吗?”
  
  服务员震慑于付誉刚硬的面相和结实的肌肉,生怕少年不小心会把他的手机掰折,赶忙删掉照片摊开手表示什么都不会做。
  
  服务员本打算等少年进去再有所动作,谁知少年往墙上一靠,竟然守在了门外。
  
  服务员悻悻地离开,去端茶。
  
  包厢内。
  
  付丞雪看一眼李律,又把视线移向墙壁,手放在桌上,过一会儿又收下来握在一起。
  
  “你来是有什么事?”
  
  李律率先发问,付丞雪收回研究墙纸的视线,目光停留在李律戴着佛珠的手上,张了张嘴,嗓子却像生锈了一样,干涩,略微嘶哑。
  
  “你……决定了?”
  
  李律清明的眸变得更加透白,好像透明的玻璃,有着能让人一览无余的坦荡,和看不见的隔阂。
  
  “嗯。”
  
  付丞雪手筋一跳,叹出一口颤颤的音,趴到桌上埋起头,似乎要埋起脸上即将出现的狼狈表情,李律嘴角柔软的弧度也抿成一线,变得无奈,略微苦涩。
  
  “我……”付丞雪一张口才发现自己的哭腔,却已然不管不顾地说,“如果我说……我喜……”
  
  门刺啦一声划开,打断了付丞雪的话,单手敲门的服务员拿着托盘进门,才发现气氛不对,尴尬地站在门边,不知道是先放下茶杯还是先出去。李律起身接过茶杯,“好了,出去吧。”
  
  把茶水放在一边,李律走到付丞雪身后,伸出手拨弄少年的头发。
  
  一下又一下,似乎能剥落所有心间的尘埃。
  
  李律俯身,低头在少年耳边说:“我说过的……不会离开你,不论过去,还是将来。”
  
  却……并不包括现在。
  
  但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让付丞雪震惊地僵住身子,瞪圆眼睛从桌上爬起来,脸上还挂着没有干涸的泪,手却紧紧拽住李律的衣服,“你——!”
  
  李律竖起手指堵在付丞雪的唇上,摇摇头。
  
  手抓住付丞雪的手,把少年颤抖的手指缓缓从衣服上摘下。
  
  “人活一世,背负无数责任,生为子女背生养债,学习知识背解惑债,立于尘世背社会债,所以,要孝顺父母,学以致用,回报社会……或许有些人愿意糊涂一世,不敬父母,不思进取,混沌度日,但那与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但你知道的,我不是那样的人,也不会让自己变成那种人。”
  
  “——你想说什么?!”
  
  付丞雪紧紧盯住李律,十八岁的少年活佛露出释然又沉凝的笑容。
  
  “所以……我不希望你再说任何能使我迷惑的话。”
  
  付丞雪睫毛一颤,眼皮似乎无法承重地垂下,凉透的茶水水面上映出李律隐约的轮廓。
  
  耳边是李律清晰的话语。
  
  “你知道……我是要还债的。”
  
  时间像被空气冻结。
  
  付丞雪抹了把脸,用恢复冷淡的声音说,“……我明白了。”
  
  如果不是手指还在颤抖……李律无声在心底叹气,转开了开始感到酸涩的眼睛。
  
  …………
  
  阳光明媚的3月11日上午9点,宜祭祀、祈福、酬神、出行、见贵、赴任。
  
  天宝寺。
  
  寺院前有排生长了千百年的菩提树,造型绮丽充满佛性。上端是绿油油的大片叶子,树冠丰茂,下端是垂下来如荆棘一样的枝蔓,树上结着花苞。昨天都是绿油油的花骨朵,一夜之后,洒扫的小僧却发现满树菩提开花,美丽的红色花瓣,黄色的花蕊。
  
  花蕊的造型极其奇特,欲开未开,像佛祖半展的手掌,招呼行人过来。
  
  清醇的幽香弥漫,引起信徒礼拜。
  
  李律——或者该叫阿斯·萨兰嘉瓦尊上了。俊逸温善的少年活佛带着桑顿,古利,索达姆,白波扎玛四位年长上师走出天宝寺,赶往布达拉宫,之前已经上报中央获得册封,另有四位分寺任职住持的堪布提前等候在宫中。
  
  册封典礼是非常隆重的画面。
  
  数量庞大的军队组成迎接队伍停在天宝寺山脚下,乘坐越野前往宫殿,浩浩荡荡数十辆车大排长龙,数万信徒夹道欢迎,沿路跟随,就是普通民众,也无不驻足礼拜。
  
  藏区官员和其他教派的高僧纷纷赶来宫中观礼,由现藏区第一教派的班·禅剃度,达·赖取法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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