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浮桥

1.
    渐渐走近潮汐岸滨，平静微澜的潮水相安无事的拍打着礁石。空旷中升起寂静，苍穹似克制脸庞隐匿天光，带走度量时间的尺度。失去坐标的空间消失因果不带诉求，看不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凝固时间停留出一颗休止符。
    消失的时间仿佛汇聚在海平面以下，每一分每一秒在他的心中惊心动魄的跳动。丰盛的水草散开如同女妖的发盘旋萦绕上他的脚踝，挣扎激起的无数水泡钻石般汇聚跃出水面，幻灭在海面明亮的柱状光束中。
    他看到岸边一团模糊人影，张口呼救。海水涌入口腔涅没语言，随之拥入的时间之潮里卷入记忆灰尘。旋转木马、爱人横颜、逆光轮廓、天际飞鸟在脑际浮现继而消失。
    人影辗转离开，带着犹豫，像是被海底无声的召唤所牵动。他的视线里只剩下晃动不安的波澜无声起伏。
    2.
    如同忽然释放开的水流，窒息凝滞的世界恢复如常。
    呼吸剧烈起伏，他坐起身来。午夜的蓝色重叠着那个海水下的隐喻，一丝不安掠过心头。他转过头，瞥见自己酣然入睡的侧脸，叹出一口气。
    他注视着自己，包裹在梦境中的那个自己在梦些什么，梦里又和谁发生了什么，他不得而知，被梦的世界隔绝在外，平日里那张捻熟的脸庞此刻遥远而陌生。如果连自己都觉得陌生，那其他人呢？
    他伸手环抱过自己的身体仍然感觉不到存在的实感，如同*的行走在茫茫雪原，空旷无着，独自品尝着寒冷又漫长的道路。
    疾驰而过的车灯扫过窗户，映出他瞳孔里深不见底的漆黑。
    日光是他的牢笼，将他贴服的锁在自己身后。他冷眼看着自己在镜子面前收拾停当，洁白干净的衬衫，清爽的发型，微微上扬的嘴角，邪邪的样子却更显得少年般的稚气。自己跨上单车，不羁的穿梭过街衢陋巷，初阳般明媚，丝毫不沾染世秽浊气。车轮不停碾压过他黑色的身躯，拖着他擦过肮脏的地面，浑然不知的自己迎着阳光留给他一个逆着光的轮廓。
    其实日复一日的相处，他对自己已不抱丝毫兴趣，他知道自己会在校门口买两人份的早餐，趁着时间尚早放到邻班靠窗女生的桌子上，附上“早上好”一类的便签。然后在早自修借口上厕所经过她所在的教室，从后门偷偷的看她一眼，为着她在朗读的间隙吸了一口自己买的果汁而兴奋一个早上。当做接受自己的讯号了吧。他轻笑，真傻。
    课上自己有些昏昏沉沉，下课铃一响便又清醒过来。绕过有些杂乱的桌椅板凳到走廊上，倾斜的靠在栏杆上，头向外像枕在远处的云层里。周围渐渐聚拢起一群聊天的同学，不得不提前回到教室。这些天脑际一直萦绕着一段诡谲的梦境，梦里潮水拍打着自己的双脚，痴魇般行至一片水泽边，如镜的水面下似乎涌动着一股暗涌。
    黑影如往常一般落在栏杆对面的一堵墙上，恰好能与自己对视，只是不知原来他和自己拥有的是同一支梦境，只是担纲不同角色而已。
    校园里放肆生长的植物郁郁葱葱，使他有了更多活动的空间，穿梭在黑暗罅隙里，他有时候会想要做一回自己，而不是附庸如尾的“影”。这样的念想起初如小荷初露，不久便密密麻麻的布满在水面上，挤满思维的荷塘。
    3.
    这天自己格外兴高采烈，女生终于为自己的坚持所动，提出下午放学之后在学校单车停放处碰头。
    直至天光收敛，夜色初起时她才姗姗来迟。一前一后的推动着单车，她轻轻上扬的长发混合着身体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近乎饱和的姿态，而断断续续的话题像是硬塞进一只已经胀满的尼龙袋里，鼓出生硬的轮廓。自己的心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云端，失去实感的轻盈飘忽。
    傻瓜，他笑自己单方面的投入，殊不知这场景外的寒露正欲落上自己的热忱。把女生送回家后，停留在她家门口深深的呼吸，要是自己可以化做她身边的空气也是好的。恋恋不舍的自己终于还是拖着单车往家里去。
    仰躺在床上，自己的眼里落满璀璨星辰的余晖，荣光焕发的闪耀着内心深处的火焰。他望着熟睡的自己，睡梦中自己嘴角微微上扬，轻点出幸福的味道。
    4.
    因为英语课代表在早自习的时候听写单词，自己只好在下第一节课的时候才迫不及待的往邻班走去，而她的座位却空空落落的唯有桌子上的早餐显得突兀。怀着满腹犹疑，浑浑噩噩的听着课。
    最后一节课结束的钟声如火如荼的响了半分钟，自己终于按捺不住去邻班询问她的情况，“她似乎是生病了在家休养，你有什么事吗？”那人语气淡淡的，我不置可否迅速的消失在放学后的人群里。
    夏日蝉鸣一浪高过一浪，裹挟着溽热的风，我骑着那辆单车满脑子的不安，最后停在她家门口不知如何是好。剧烈运动后身体裹满汗水，像是包裹在一枚琥珀里的昆虫，凝滞了所有思想和行动。
    过了像是一个世纪，我叹了一口气调转单车正准备离开这里，门却开了。迎面撞上我你也是一脸的吃惊，轻咳了两声然后说：“没事的，就是有些不舒服，大概下午就可以去上学了，进来坐会儿吧。”
    “你没什么事我就放心了，那下午见。”
    跨上单车前望了一眼她家的窗户，她站在窗户口轻轻的微笑着，我挥着手道别她却没有丝毫反应，停下挥舞着的手臂，顺着她视线的方向落在了某个不知名的位置。
    5.
    终于等到下一次碰面是几周以后，对坐在饮冰室的卡座里，自己的担忧也呼之欲出。“早就没事了，瞧你紧张的。”女生打趣道。与先前的疏离隔阂不同，这一次两人相见欢，话题一个接着一个，把蔚蓝天色接成霞光满天。
    临别时女生嫣然一笑，转身消失在楼道里。令他惊诧的是她的身后没有影子,他觉察出了一丝不寻常，一丝星火乍起在他的思绪里裹挟着呛人的烟味，将他早已遮天蔽日的欲望点燃。她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他百思不得其解。
    一支“影”如何才能篡取属于“自己”的位置？
    难道是这样？一丝念头烟火般窜上高空，炸裂出璀璨火光，映出他一脸幽深。夜里他悄悄起身，屏住呼吸，黑暗的双手落上自己的颈项，恐惧、疑虑、不忍各种念想分庭抗争，“你不想做‘自己’了吗？”他提醒愈渐瓦解的勇气，最终那双手还是渐渐开始加强力度，他看着自己的脸上浮现出窒息的表情有些许快意，那辆加速的火车冒着蒸汽脱离轨道，气喘吁吁的滑落山谷坠到未知远方。他的脸正欲扭结出一种得逞的笑容，双手下的自己呼吸却突然平顺，怎么回事，他试着再次加强双手的力度，可惜不起作用。
    他有些绝望的退后，双瞳失焦的盯着那双黑色的手掌，宛如凝视着万丈深渊。一瞬间夜被拉长，化作一口深井，他站在井底望不到一丝光亮，潮湿的井壁渗出水来，一寸寸的漫过他黑色幽深的躯体，没顶般的绝望围绕着他无处可逃。
    即使表象上仍旧相连，但事质已被割裂，伸出的双手无法收回，摆在他面前是无路可退是未遂的心魔。他渐渐瘫软下去，五感麻木、兀自伤怀、失魂落魄。他没有发觉自己正在经历着一场恋爱的风暴，事实上他和自己已经分隔两岛，处在各自世界的中心无暇顾及对方，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讲自己从来就没有注意过他。
    两人的感情从饮冰室的对谈起航，滑离以往角色遗留的大陆，渐渐沉入一片宽广的海洋。
    他们依旧常常去吃冰，只是她不再点自己最爱的香草冰激凌，取而代之的是味道尚可的鲜奶口味。自己也承袭这种选择，登峰造极的点了从来都不敢碰的榴莲汁，两人同时皱着眉吸了一口，然后默契的相视一笑。
    大概是患得患失的心理在作祟，以此抵消过分的甜蜜让人产生的负罪感。
    “皱什么眉啊，没那么难喝啊。”她道。
    “你还不是，眉毛都挤到一块去了，像条毛毛虫。”说着自己双手蠕动做毛毛虫状。
    “想死啊，说我像毛毛虫。”她起身张牙舞爪的要掐过去，看到那双蠕动着的手便又忍不住先笑了出来。
    吃冰一直到太阳下山，他们慢慢的沿着街道往回走，路灯已经先亮了起来，晕着一团暖暖的黄色，一只飞蛾急不可待的就往上撞，只是它比那些扑火的蛾子幸运多了，被灯泡上的玻璃隔离在外无法触及那终极的光亮，只是这也算是一种不幸吧。
    那盏路灯下，她转身牵过我的手抬起头眼神脉脉流动。像两朵火焰渐渐聚拢在一起，四片唇交叠缠绵。盛夏饱满的气息里，飞蛾无休止的撞击着暖黄街灯。
    6.
    凌晨，他贴在窗边，视线里昏黄路灯焕发着海洋般的孤寂。它不仅让深夜孤寂的灵魂无处可逃，也让它自己的孤独暴露无遗。
    一只黑猫显影在路灯轮廓下,他感到某种心照不宣的暗示,于是落到室外阴影跟随着黑猫的足迹。黑猫优雅的回身跳上一截残缺墙壁，飞快的移动起来，房屋疾速的从眼前消失，他吃力的跟上越来越快的黑猫。终于它在一处空旷的街道路口停下来，继而进入一面空气扭曲产生的漩涡中消失不见。空旷的路口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是现实与邪恶交织的味道。
    路灯提供了一个舞台，向他展示异端的暗示，他确信这将是一个契机。
    黑暗在沉默一径中向着光线让步，他知道无路可退，他亦知道若光明抵达仍未回到自己身后便会有新的影生成，而他将就此消失。他注视着那片空旷，企图进入那圈路灯打下的光芒，但光与影素不两立，一如飞蛾般盲目，同样无法触及那片光芒笼罩的区域。
    他知道坚守的愚钝，但同时他亦知他别无选择，牺牲若是得以换取他必不惜代价，若未果也毕竟追随过最炽热的念想。光芒之外他再次看到那只黑猫向他靠近，“你说你不惜一切。”他正欲回答“是”便被吸入黑猫影中，行至光芒里洞穿空气消失无踪。
    他再次进入那片海洋，模糊人影，窒息的海水包裹住他，只是那团束缚的水藻不见，他跃出水面与惊讶的自己对视，然后拉下自己溺入水中…
    白日流泻入窗口，他感觉到血肉之躯的实在，盯着镜子凝固长久。
    他完完整整的接手了“自己”的生活，无人发觉亦不可能有人发觉。当然他忽略了一个人的存在，不——确切的说应该是曾同他一样的一支“影”。
    毫无预警的他按照纸条上的留言走上天台，未来得及看清便被一条长绳锁住喉咙，他伸手挣扎欲解开绳索，身后一女声响起：“我不会放过你，是你让我爱的男子消失，为了与之相爱我拱手命运，而得到的终将失去。”
    她拉紧缰绳不留给他喘息的机会，良久，她抱起无生气的躯壳推下天台，他快速的下坠在她的眼里渐渐缩小，撞击地面，破碎，裂开的黑色残片腾起化为一支支黑色乌鸦，唳声流窜向四面。
    天地归复空寂，她的眼里滴落黑色的泪水，消散在空气中。她说：“得到的也终将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