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追逐永恒

6 第六章


第六章
    司静涛又受到了狙击。
    这件事情让佟笑非非常得恼火。
    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心情下,佟笑非与蓝梦瑶已经爆发过不知道几次正面冲突了。
    “立刻回神宫!”
    “不要!”
    “你给我闭嘴!”佟笑非将提出反对意见的司静涛按回沙发,他已经受够了,不管是蓝梦瑶一味的道歉和保证,亦或是司静涛永远不肯妥协的眼神,他全部都受够了,“我要是再这样放任你的任性决定,就是打算将你跟我的性命都断送在这该死圣地的笨蛋!”
    “对不起,笑非,我以人格担保……”蓝梦瑶抓紧每一次开口的机会,想要做出一点弥补,但是收效甚微,因为他每次开口都会被打断——
    “你也闭嘴!你的人格在我眼中什么都不是,如果你的承诺有效,昨天的事情就不可能发生!”佟笑非的眼睛里,布满了因为昨天的事件而产生的疲劳血丝,他现在宛如一头发了狂的野兽,什么人的话都听不进去。他用双手按在司静涛的肩头,整个人压在司静涛的上方,眼中是不容置疑的决绝,一字一句地望着被他压制在沙发上的人道,“你给我听好,圣地不是你该留的地方,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
    “难道神宫就是了?你以为我回到神宫就是绝对的安全了?”司静涛冷冷地瞪回去,嘴角是习惯性的笑容,艳丽而冰凉,“放开……你按到我的伤口了!”
    回到神宫的话,不管发生什么都与他无关了,因为那时他的任务已经结束,司静涛的死活不再是他的责任,本来是想这样回答的,但佟笑非被司静涛的眼神烧灼到,竟一时说不出那话来。倒是一旁的蓝梦瑶,顾不上佟笑非正在气头上,用力将他从司静涛的身上推开:“笑非,你在做什么?静涛他……他身上还有伤啊!”
    握了一下自己的左手,佟笑非感觉着一份刺痛涌进自己的触感神经,从而也终于抓回了自己的冷静。看到蓝梦瑶细心地掀起司静涛的衣袖,重新处理和包扎他手臂上的伤口,令佟笑非不禁再一次回忆起昨天那千钧一发的一幕——
    昨天的事情,是发生在司静涛从工作地回酒店的路上。
    虽然司静涛在圣地□□的工作,因为两国边境的局势日渐紧张而有所停缓,但也不至于完全就处于休息状态,至少他每周有四天是必须要去参与工作的。
    由于工作内容不多,所以回程时天色也还早,司静涛提出要去广场散步,佟笑非没有反对,于是连同蓝梦瑶一起,三人去了位于圣地首都·寒之城中心地带的“曼佗罗广场”。
    本来一切都很正常,广场很大,又是首都景点之一,环境非常之优美,即使只是散步,这里也是个赏心悦目的所在,连佟笑非和蓝梦瑶都十分享受这份美好。正因为所有的一切看来都很好,让人放松了警惕,所以当司静涛说要买玉米来喂广场上的鸽子时,蓝梦瑶想也没想,立刻就去照办,而佟笑非也没多说半句。
    “我渴了。”司静涛看了看身边的佟笑非,自然,看到的是一张无动于衷的面孔,他于是只好郁闷地道,“我自己去买。”
    飞扬起身后的金发,司静涛的身影很快钻进了鸽子和人群中。
    他是个保镖,好歹是负责他人身安全的人,要不要跟上去呢?佟笑非犹豫着,才买个饮料,应该没什么大碍,这样想着的他,决定原地等待。可片刻之后不见他回来,佟笑非还是下意识地想要移动身形,才迈了一步,就看到司静涛穿过一群正起飞的鸽子,慢慢朝自己走了回来,他这才安心收起脚步。
    “笑非!”司静涛还没等走近,已经扬起手上的饮料,乐呵呵地对佟笑非道,“我买了乌龙茶!接着!”
    一个漂亮的抛物线,红色的饮料罐原本应该会落到佟笑非的手中才对,可是那一瞬间,佟笑非却以猎豹似的迅猛身法,扑向笑盈盈朝他走来的司静涛——
    “笑非!”司静涛被推倒在地,一回头,惊见佟笑非正对上刚才尾随着自己的一个陌生男人,而那个男人,手中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看他注视着自己的表情,那短刀预备攻击的目标不用想也知道。如果他不是被佟笑非向旁边推倒,恐怕这一刻已经是倒在血泊之中,“笑非,小心!”
    “呀!”一击不成,那男人又再次挥刀,旁边的路人已经尖叫着成鸟兽散去,场面一片混乱,可即使是在这种混乱之中,那面目可憎的男人却还是可以精准地将刀锋对准司静涛的要害。
    佟笑非飞起一脚,勉强将那人的手臂踢歪,使那一刀偏向原先的轨迹,仅仅在司静涛的左手臂上留下一道血痕。那人刀不离手,就欲再刺,可这时佟笑非却已经整个人移了过来,把司静涛再推向更旁边,另一只左手,挥向杀手——
    “唰!”短刀的刃,划在了佟笑非的手掌之上,而同时又是“呲!”的一声,杀手在无比混乱之中,猛然倒下了。
    “静涛,笑非!你们没事吧?”蓝梦瑶一头冷汗地冲了过来,手上握着的,是刚才击倒杀手的光束枪。
    “嘭!”佟笑非在危机解除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几乎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反手一拳揍在蓝梦瑶的脸上。
    “笑非!”司静涛忙过来扯住他的第二拳,“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你打梦瑶做什么?”
    “蓝梦瑶!我和司静涛来寒之城的第二天,你向我保证过什么?你说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的,那今天这个情况算什么?”佟笑非依旧是攥紧拳头,愤怒的表情应该是非常想继续痛扁这个名叫蓝梦瑶的骗子。
    “对……对不起!”蓝梦瑶一摸自己的脸,居然摸到了血……待他看到佟笑非滴血的左手,才明白那并非是自己的血,再看一眼旁边的司静涛,尽管有好几层衣物的阻隔,但手臂上渗出的血也已经让最外层的衣服映红了一小片。虽然度过了危机,三人却都已是东倒西歪,蓝梦瑶在愧疚和焦急的心情之下,无暇顾及自己的脸,“我马上送你们去医院!”
    接下来的时间就在蓝梦瑶心急火燎地处理善后,和一堆道歉声中度过。
    司静涛和佟笑非都是外伤,也都不是特别严重,但是这个意外的发生,对他们三个人来说,却都是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闷了一个晚上,等司静涛一睡醒,佟笑非自然再也没有办法沉默了。可三个人三样心思,佟笑非坚持要回神宫,司静涛无论如何也不同意,蓝梦瑶夹中间,说什么都是错,最是为难和尴尬。一个愤怒,一个任性,最后一个是无奈加满腔罪恶感。
    “笑非……”蓝梦瑶还是不死心地再开口,尽管他看到佟笑非此刻的表情着实有些畏惧,“静涛他……”
    “你……”佟笑非抬起头,看到蓝梦瑶一接触到他的视线紧张地立刻住了口,也不禁觉得自己这两天来的态度的确是有些过分,“你先走吧!我想跟他单独谈谈。”
    “好!”蓝梦瑶仿佛得到特赦,松了一口气,临走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司静涛,“笑非,留神静涛吃药的时间。”
    点了点头,佟笑非没有多余的力气再跟蓝梦瑶假装那份搭档间的客套,他只希望这个让自己情绪失控的家伙赶紧离开他的视线。
    “你为什么不想回神宫?”蓝梦瑶才关上门,佟笑非的问题已经丢了出来。
    “你为什么害怕留在圣地?”司静涛毫不客气地回敬,他的脸色和状态比起一晚上几乎没有休息的佟笑非,似乎还好一些,只是这一刻,微怒的神情却是平时不常见的,“难道云醉教会你的,就只是在危险来临的时候临阵退缩吗?”
    “不要跟我提云醉,我只问你为什么不愿意离开圣地?”
    “我说过了,工作没有结束我不会走。”司静涛冷哼一声,“而且,你又怎么能保证,离开了圣地,我就一定能安全?”
    第二次了,佟笑非很确定,这是司静涛今天第二次的置疑,他的意思是,他即使回到神宫,也未必安全吗?还是……
    “你不用浪费时间猜我的用意。”司静涛笔直望进佟笑非的眼睛深处,洞悉他一切的思考,“而且你对梦瑶的责问也是没有根据的,一直到现在,你都还没有确定杀手的身份,不是吗?谁告诉过你,在圣地遇刺,杀手就一定是圣地人的?”
    佟笑非语塞当场。
    “如果现在的你,就是云醉改造过后的作品,那么我对你失望透了,也对云醉失望透了。”司静涛难得地用严肃的神情对佟笑非讲了那么长时间的话,“你根本连正确分析事情的能力都还没有!”
    “你说杀手未必是圣地人,意思是,神宫派人要取你的命?你怀疑你的祖国?”
    “那从来就不是我的祖国!”
    佟笑非惊异地瞪着他,他终于说出口了……不,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说出口?司静涛从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松懈,尤其是在他面前:“你终究还是说了,神宫……从来不是你的祖国,你从心底还是认为,圣地才是你的祖国,是吗?”
    “不……不是……”司静涛用双手交互抱着自己,“哪里都不是……都不是!”
    不是?怎么会不是呢?为什么会不是呢?这块大陆脱离本土以来,只有两个国家,只有神宫和圣地而已,既不是神宫,那自然就是圣地了?为什么这个司静涛一副很痛苦的模样?佟笑非不懂,他真的不明白了。
    “你在说什么?”
    “你要我说什么?”司静涛猛一抬头,一双原本水波似的眼睛露出狰狞的目光,“说‘是,我希望我是名正言顺的圣地人,我住在神宫以神宫人自居,是为了伺机窃取神宫的情报给圣地!’我这样回答,是不是你就满意了?”
    “你……这是在说什么?”佟笑非捂着自己开始发胀的头,他直觉地想将刚才听到的那些话从脑海中连根拔除,但这是为什么?如果这是司静涛被逼说出的真话,为什么他要抗拒去听?
    “你不是一直希望听到我这样说吗?十年了,你在我身边十年,不就是为了这个?”
    司静涛笑着,凄惨得仿佛会渗出血来的笑容,像是刀子在搅动佟笑非手上的伤口,可奇怪的是,他居然觉得,痛的不是手。
    “你这样说,是承认了吗?”佟笑非捏紧自己的左手,让手上的痛楚更清晰,他努力想让自己更明白疼痛的源头是哪里。
    “呵呵……”司静涛笑得更张狂了,抱着自己的双手越收越紧,像是想把自己揉碎一样,这样用力抱着自己,只是为了不让佟笑非看到他的颤抖,“我怎么可能会输给云醉改造失败的作品?在你没有找出证据之前,我什么都不会承认。佟笑非,你有本事,就自己证明给自己看吧!但是你别忘了,你在挖掘我秘密的同时,自己又是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你在圣地的这些日子里,都做了些什么?你还是当年那个为了正义,可以不畏一切的正直小警察吗?你还是吗?”
    他还是吗?佟笑非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像是被电到了一样,慌忙转过身,拉开房门就走。可是关上门之后,又迟迟无法移动步伐……最后,他居然去敲开了隔壁的房门,把蓝梦瑶又叫了过来,只交待了一句:“你替我看着他,我有事要出去。”
    然后,落荒而逃。
    没空理会蓝梦瑶是怎样看待或者理解他的行为,佟笑非只想赶快找一个没有司静涛在的地方,一个人静一下……这段和司静涛共处的日子,已经快要把他弄疯了。他可以肯定,继续下去,终有一天他会真的疯掉,他们之中,一定是他先崩溃,而不会是那个司静涛。
    “我不会输给云醉改造失败的作品!”司静涛的话,像是空谷回声,一直在佟笑非的脑中转啊转,快要把他的脑袋撑破了。
    他,只是云醉的一个失败作品?是个连自己究竟处在什么位置都拿捏不稳的宪兵团劣等兵?十年来,他依旧是个拿司静涛完全没有办法的人?即使把自己交给云醉,即使让自己身处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认同的位置,即使把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搞得支离破碎、一塌糊涂,这样做的目的,就只是为了可以继续留在司静涛的身边,只是为了终有一天可以揭穿他的真面目。可是,即使这样,他依然没有办法靠近司静涛半分,现在的他,和十年前的他,所看到的是同一个司静涛,没半点进步,然而司静涛,却已经把他全部看透了。
    面对这样的“敌人”……天啊!面对这样的司静涛,佟笑非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因为……现在的他,甚至比以前更差劲了,因为……现在的佟笑非,不仅看不清司静涛,更糟糕的是,他已经连自己都看不清楚了!
    在他从云醉手中接过委任书的时候;
    在他陪司静涛一起前来圣地的时候;
    在他每次发秘密通信回神宫的时候;
    他就已经把自己推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心里只装着正义的警察了吗?他不是了吗?
    他为了挖掘司静涛的秘密,不惜将自己的人生破坏,不惜放弃过去,赌上未来,不惜改变身份,不惜失去一切……难道他真的为了这一个目的,失去了自己原先的立场和原则,忘记了自己,在混沌莫名之中,已经变成了和司静涛一样的人?
    佟笑非胡乱找到一处喷泉池,用冰凉的池水淋在头上,企图消去缠绕住他的头痛。跌在喷泉池边的他,狼狈不堪,路人皆投来厌恶的目光,可是他不在乎。这里是圣地,不是他的祖国,那些也不是他的同胞,他不必在乎那些异国人的眼光吧?
    为了神宫,他可以做一切,因为那才是他的祖国!
    一想到这里,思路顿时明朗,佟笑非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撇开了所有的杂念,心里只想着这一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神宫。
    入冬了,圣地因为地处偏南,冬季里的雨水比神宫多一些,一遇上这种天气,司静涛就会变得很懒,哪里都不想去。在神宫司静涛自己的家中,有一个外型很像古时候壁炉的取暖器,它有火也有温度,温度是真的,可火却是假的。尽管时代发展得飞速,人类早已经抛弃了很多华而不实的东西,可这东西的发明,还是取悦了很大一部分喜欢怀旧的人,司静涛刚好也是其中之一。
    如果他是在神宫,这会儿一定是在家里生上“火”,看书、睡觉,或者随手涂鸦,而现在那些都没有,他只能在圣地的酒店里,对着窗户外面的雨发呆。
    昨天佟笑非回来的时候,窗户外面也是今天这样的大雨,那个浑身湿透的人一言不发地走进来,一言不发地走进他自己的房间,就好像完全不知道房间里面还有一个司静涛。
    轻轻靠近那扇阻隔着他和佟笑非的房门,司静涛侧着脸,贴在门上——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他该是睡着了吧?
    无声无息地拉开门,司静涛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这一刻,那么渴望见到这个人。昨天的争执几乎将他们之间那微妙的平衡破坏殆尽,而今他又该用什么样的面目来对待佟笑非呢?这个问题持续困扰着他,可是聪明如司静涛,在看到佟笑非回来的时候,也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答案。
    他们已经有整整一天没有说过话了,没有交谈、没有对视,没任何交流。两人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心上却又多出一道疤,是否他们彼此都需要多一点空间和时间,来让伤痕消失?
    可是,这伤痕是可以消失的那种吗?他不确定。
    跪在床边,凝视着佟笑非紧锁眉头的睡容,司静涛只感觉自己的心神,正前所未有得紊乱。他认识佟笑非十年,就只有这几个月的共处,最让他难以忍受。这几个月来,他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冷静、理智和智慧,他觉得疲倦。
    云醉真不是盏省油的灯,司静涛与他打交道那么多年,从没敢掉以轻心过,可没想到这一次,云醉会使出这样一招,几乎是直接击中他的命门。
    佟笑非是他唯一的命门,唯一的弱点,他知道——云醉也知道。
    “嗯……”睡梦中的佟笑非呓语了一声,侧了个身,那张英气的脸,于是正面对着司静涛。今夜无月,借着对面大厦残留的点点灯光,勉强能看清佟笑非仍闭着双眼。
    昨天他就发现了,佟笑非因为受伤和淋雨的关系,微微有些发烧,大概是这原因,今天他的睡眠才不像平时那么浅。趁着他可能不会发现身边有人,司静涛抚上那只摊开的手掌,小心地,一根手指,两个手指地去轻轻碰触,那厚实的掌心,有一道浅浅的疤,他抚摩着那伤疤,感觉着那份已经消失的疼痛。
    “要痛就一起痛,要死也一起死……笑非,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吗?”司静涛喃喃自语,声音几不可闻,他原就是说给自己听的,不指望其他人听到,“或者,你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想明白。不管是哪一种,你永远都是站在我对面的,这一点不会改变,是吗?”
    永远不可能认同,永远不可能相信他是无害的,永远不会用看待普通人的目光看待他。这就是佟笑非,与“司静涛”是两条平行线的“佟笑非”。
    “你为什么不说,是你站在我的对面?”
    “笑非?”司静涛听到他突然间开口,不无意外,“你醒着?”
    睁开眼睛,目光炯炯,说明佟笑非不只是醒着那么简单,他根本已经醒了很久:“你真以为你摸进我的房间,我还能睡得那么沉?”
    司静涛微垂下头:“你不喜欢我进来,我可以马上走,为什么不说?”
    “可我说要你回神宫,你却想也不想就拒绝。”
    “那是两码事。”
    “在我看来却是一回事。”佟笑非坐起身,抓了件衬衫披在上身,但是却没有开灯的打算,继续让对话在黑暗中进行,“你从来没有想过,要按照我说的话来改变你自己的决定,既然从来没有想过,那么我说与不说,对你而言又有什么分别?”
    “你不想知道我的理由?”
    “不想。”佟笑非抓起床边司静涛的手,用力一拽,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我只想最后警告你一句,我是警察,永远都是,如果你是贼,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在我这里都将不成立,你明白了没?”
    不明白!司静涛摇着头,惊讶地望着佟笑非。
    那不是他认识了十年的佟笑非,那种残酷的眼神,那种冰冷的声音,那种仿佛要捏碎他手骨的力量,都是陌生的。
    “你一定要这样置我于死地而后快?”
    “你可以选择的,承认一切,承担后果,或者是被我挖掘出一切,然后承担更严重的后果。”佟笑非的眼,在微弱的光线中,闪动着令人战栗的寒光,他像死神一般宣布着判决。
    “选择死,或者更悲惨的死?你真是个仁慈的法官。”司静涛趴在他的床边,闷闷地发出苦笑,“我很早就知道,想要一个人生存下去,是不可以有弱点的,但是,我还是犯了这愚蠢的错误,呵呵……很多人都问过我,选择这种生活的理由,可我说,我只想告诉一个人,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如果那个人不愿意听,我该怎么办……我没有想过……”
    “你……”佟笑非伸出手去,但,手悬在半空时就再次收了回来,并在胸前握成拳,紧紧的,指甲甚至快要掐进掌心的伤口中,“如果你决意要留在圣地,我不会再阻止你。”
    “为什么?”
    “我想证明给自己看。”佟笑非低沉的声音里,没有迷惑,没有焦躁,“用我的眼,用我的手,证明给自己看,证明自己没有错。”
    “证明我的确是个贼?”司静涛站了起来,矜持地抬高头,才片刻功夫,他已经找回了自己的笑容,尽管佟笑非未必能看得见,可他觉得,自己必须微笑着,不然,就太有可能走向另一个极端的表情,他不要让佟笑非看到那种表情的自己,“笑非,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嗯?”佟笑非愣了一下,随即点头。
    “你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吗?”
    佟笑非再握一下拳,冷笑一声:“非常清楚。”
    “很好。”
    如同神宫拥有非凡出色的少宫主路德维希一样,圣地也有个超群出众的年轻人,只不过,他所在的位置,比路德维希更显著,现阶段所拥有的力量和实权也更强大,那就是圣地此时在位的最高领导人——诸葛印玄。
    接到通知说诸葛印玄要接见司静涛,是在上午,而安排会面的时间是在下午到晚餐结束的这段时间,也就是说,圣地最高领导人有意邀请神宫的文化特使共进晚餐。会晤的地点,既不是高级国宾馆,也不是任何一个政府办公地,而是诸葛印玄的私宅,司静涛能得到如此殊荣,令很多人深感意外,佟笑非亦然。
    “四点半准时出发,你没问题吧?”佟笑非已经将所有的行程都逐一说明给司静涛听了,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要切实地按照他手中这张行程表去做。
    “没问题。”司静涛微笑着,事实上他已经全部都准备好了,或者,换一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他什么都没有准备好,因为他并不知道佟笑非所问的“准备”指的是什么,“梦瑶和你,也一起去的,不是吗?有你……们在,我就万事具备了。”
    “是和诸葛印玄会晤,应该不会出问题。”佟笑非一边说着,一边把光束枪插在腰后,他这话,怎么听都不是发自内心的。
    “即使有问题,我也有你,不是吗?”司静涛把头发梳理整齐,绑成马尾在脑后,准备穿上大衣,手臂向后弯曲的时候,牵动了伤口,他不禁低声□□,“哎……”
    佟笑非走过去,接过他手上的衣服,在他背后替他穿。
    他们这几天相处得很好,没有吵架、没有拌嘴、甚至连看着对方的眼神,都是平静、甚至温和的。佟笑非和司静涛之间,仿佛突然产生了某种默契,但除了他们彼此,旁人窥不得其中奥秘。
    蓝梦瑶也察觉到了,他起初觉得很高兴,因为终于不用夹在这两人间,不是做出气筒,就是做挡箭牌了,但渐渐他又觉得不对劲,只是一时间,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蓝梦瑶变得比以前更不爱出现,因为他发现自己甚至比以前更难接近这两个人了,只要一靠近,他就觉得呼吸困难。
    那两人所处的空间,仿佛是真空的,旁人一踏进就觉察到,其间是不能呼吸的,可为什么那两人却可以安之若素?
    “哆哆!”时间到了,该是蓝梦瑶在外面敲门。
    “走吧!”佟笑非也披上最外层的衣服,走在前面开门,见到蓝梦瑶,点头打了个招呼,“整个过程大约到晚上八点结束,一应布置你都已经安排好了吧?”
    “当然。”蓝梦瑶拿出车钥匙,“车是你开,还是我开?”
    “……”佟笑非回头看了看司静涛,“我来开吧!”
    蓝梦瑶跟着也望了望司静涛,后者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冲他一笑,看起来与往日并无区别。
    一行三人,在往诸葛印玄官邸的路上,交换的对话,加起来也没有超过十句,这一段并不算长的路途显得有些沉闷。
    诸葛印玄的官邸,是一处幽静的宅子,和神宫宫主所住的地方不同,这边仅仅是“诸葛先生”的私宅,没有任何工作用途,是名副其实的一个私人空间。如果没有院落外的守备警卫,这栋房子和一路上所见的任何一处民宅的区别真是太小了。
    “嗯?”司静涛眯起眼睛,他在车子开进这个宅子的刹那,竟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你们没有告诉过我,今天他也会在这里。”
    司静涛说话的对象,自然是车子内的佟笑非和蓝梦瑶,可是,头一次,在他问了话后,那两个人却是谁都没有回答他。
    “怎么?”司静涛的视线来回于那两个人身上,他讨厌自己的提问得不到答复。
    “我不知道。”佟笑非扶着方向盘,简单地回答。
    “我……”蓝梦瑶立刻嗅出车厢内这小小空间中的紧张,“总理是临时决定过来的……我也是刚知道……我以为……”
    司静涛已经没有耐心继续听下去了,知道与不知道,事先知道或者现在知道,这都已经不重要了,那人都已经来了,自己也已经答应赴约,情况就是这样。
    司静涛下车时,黑鸿就站在外面,以身份来说,司静涛的面子未免大得离谱了,圣地堂堂一位总理,却要来恭迎他的驾临。
    “总理,您好!”司静涛深深鞠躬,倒是比之上一回的见面,礼数周到得多。
    “既然来到的是印玄的私宅,就请司先生不用那么多礼了。”黑鸿一边带领司静涛进入,一边尽量以温和的语气道,“我和印玄有过约定,在外时,他是元首,我是总理,而在家里,他是‘印玄’,我是‘舅舅’,一旦称呼改变,我们的身份也就改变了。今天晚上,我们尽可能地不谈国事,不谈工作,好吗?”
    “总理与诸葛先生的亲情之深,每每都令静涛感动。”司静涛转眼已经站在客厅中央,他环视一周,没看见有主人到来,于是只好继续与黑鸿寒暄。
    黑鸿显然对于诸葛印玄迟迟没有出现也有些意外,表情出现了一丝尴尬,可正当他犹豫着要替外甥解释时,一个清亮柔和的声音出现了——
    “抱歉让你久等,司先生,欢迎来到寒舍!”
    这个年轻人,就是和神宫的少宫主命运相连的诸葛印玄吗?司静涛静静地打量着慢慢接近自己的诸葛印玄。这儒雅得仿佛该远离尘世而居的年轻人,怎么会是一国的领导人呢?他那身与世无争的气质,怎么会适合坐在如此高、又如此危险的位置上?他简直与神宫未来的主人路德维希是两个世界的人,路德维希所拥有的光芒、锐气、与霸者的桀骜,甚至是凌驾任何人的英俊外表,这个诸葛印玄却一样都没有。
    但是,司静涛又不得不承认,这位诸葛先生,的确有资格让路德维希视为对手,因为他们虽然有着那么多的不同,有一样却是出奇的相似,那就是与他们俩在一起,都令人有窒息般的压迫感。
    诸葛印玄,路德维希,这两个原本应该在一处生活的人,却因为上一辈的恩怨,势必要在敌对的两个国度长大,甚至,势必要在不久的将来兵戎相见,这着实是件悲哀的事情……
    “能见到您,是静涛的荣幸,非常感谢您的邀请,诸葛先生。”司静涛与刚才一样,对诸葛印玄也是深深鞠躬,今日的他,多礼得叫旁边的佟笑非和蓝梦瑶都觉得稀罕。
    “司先生,你在圣地两度遭到狙击的事情我已经都知道了,今天请你前来,就是为了表达我深深的歉意,但是你一来就这样多礼,倒叫我这东道主无地自容了。”诸葛印玄诚挚地主动伸手出来,与司静涛交握在一起,“让客人在自己的国家受到伤害,真的是非常对不起,请原谅印玄的无能。”
    “些许小事,请先生不用挂心。”司静涛用了圣地人习惯的方式,称呼诸葛印玄为“先生”,他觉得这样对他或是诸葛印玄,都会是个比较舒服的称呼。
    “不管怎样,在查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我总是于心难安。”印玄摇摇头,想来是这个问题不只困扰他一两天了,虽然是以史无前例的低龄接掌国家领导人一职,这年轻人却是有着不一般的责任心和身为领导人的自觉。
    司静涛看着眼前的诸葛印玄,不禁又想起离开神宫前与少宫主路德维希的短暂碰面,只觉得这两人,虽外在有那诸多的差异,内在却是这样得相似,那份命运的联系,看来也是有些道理的。
    “先生与他……还真像。”
    “嗯?”诸葛印玄没有忽略司静涛的喃喃自语,“司先生是指什么?”
    司静涛一笑,他原本没打算用这话题来打开局面的,但既然已经绕到这里了,试试看这位圣地领袖的情感底限或者也是桩有趣的事:“我说的,是神宫的少宫主,之前静涛有幸也与少宫主见过一面,今天见了先生,竟发现你们身上有些微相似之处。”
    “哦……”诸葛印玄愣了愣,似乎在这个时刻听人提到路德维希颇令他意外,“原来司先生见过路德维希……他……我是说……他和我,我们有那么像吗?”
    “只是我的感觉吧!静涛僭越了,抱歉。”看到印玄言语支吾,司静涛像是已经满足,立刻结束了话题。只一句话,他已经知道印玄的深浅。
    宛如卡在一起的两个齿轮,既是牵绊,却又是动力的源泉,诸葛印玄和路德维希,大概就是那种齿轮般的存在关系吧?
    再看看站在一旁的佟笑非,自己与他,又是怎样的一种依存关系呢?这倒是难住他了,司静涛自嘲地笑着,能看明白旁人,却只是看不懂自己,这难道真的就叫做“能医不自医”?那人的眼睛虽然看着自己,却只是看着而已,难道终他一身,就只能在佟笑非的眼中看到自己失落和凄楚的身影,如此而已?
    “舅舅!”
    印玄的一声“舅舅”硬生生把司静涛的目光从佟笑非身上拉了过去。
    那是怎样和谐的一对亲人啊!据说诸葛印玄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任的“诸葛先生”——诸葛语,一生痴迷于战事,从风光上台,一直到匆忙离位,几乎所有的人生都赌在与神宫的交战上。这样的父亲,想必拨不出太多时间给儿子吧?然而司静涛却可以清楚地从印玄与黑鸿的身上,看到那种如同父子一般的亲密。不知情的人,看到眼前这幅画面,要以为那是一对血缘相连的父子,也是大有可能的。
    “是的,一有确切的资料,我会马上告诉你。”黑鸿看了一眼司静涛,接着对印玄道,“我看今天还是说些轻松的话题吧?”
    原来是在司静涛神游的空挡,印玄又再次叮嘱黑鸿,一定要加快追查司静涛在圣地两次遇袭的原委。黑鸿这时提出改变谈话的方向,看起来是相当体贴地不想让司静涛不快。
    “司先生……”聊了一阵有关司静涛一些作品上的事,印玄顿了一下突然又返回之前的话题,只不过,一提到这个话题,他又言辞闪烁起来,“关于路德维希……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司静涛犹豫着,莫要说他对路德维希实在是没有太多了解,就算是有,该不该由他的口中说出呢?他又看向旁边的佟笑非,那人的眸子却依然像是两潭静水,看不出任何东西来。
    “印玄!”黑鸿这时却□□话来,“路德维希的事,今天就不要提了吧!”
    “嗯……”印玄答应着,仿佛在黑鸿叫他“印玄”的时候,他就真的只是个听舅舅话的小外甥,腼腆地冲司静涛一笑,“对不起。”
    诸葛印玄与路德维希,这两人之间的微妙联系与身世关系,在两国间一直都不是秘密,但是这两人究竟是怎样看待对方的,旁人就无法轻易知道了。司静涛轻叹一声,如果只是国家之间的事,无论是和平共处还是战火纷飞,都是理得出条理来的,惟有这人与人之间的事情,却是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剪不断理还乱的。
    司静涛涩涩地笑了一声:“先生有总理这样的亲人在身边,真是很幸福。”
    “司先生是不是有些想念在神宫的家人?”印玄才说着,就看到黑鸿冲自己摇了摇头,他有些不安地又看回司静涛——
    “我没有家人。”看了看黑鸿,总理大人此刻大概已经在为没能提前将“司静涛”的资料完全地呈现给他的诸葛先生而自责了吧?而司静涛却是神情豁达,“不管是在神宫还是在圣地……我都只是一个人。”
    “对不起……”很难想象,圣地的最高领导人,在这个晚上,居然说了那么多次道歉的话。
    “没什么。”司静涛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有什么难过、哀伤的味道,“其实我觉得人类的韧性是很强的。就好像总有人说,失去亲人的痛,会让人心碎,可心如果真的碎了,哪里还有命在?即使失去所有的亲人,静涛也还是活得好好的,可见人的顽强,不是吗?”
    一时间,场面上一片死寂。
    司静涛将生死之事以如此淡泊的口吻讲述,直叫旁人听后,不知是该安慰他,还是该赞扬他,而印玄和黑鸿选择的,是沉默。
    “呵呵……真是不好意思!”司静涛最先回过神来,连连抱歉,“会动笔杆子,却未必会耍嘴皮子,今日静涛可真是贻笑大方,让先生与总理笑话了……”
    结果是,一场气氛古怪的谈话,就在司静涛一人的自说自话中草草收了场,之后的晚餐,三人再也没有提之前那些敏感话题,只是随便说些无伤大雅、无关紧要、略嫌枯燥却十分安全的话题。
    而在那之后,司静涛的目光再没刻意停留在佟笑非身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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