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的美国人

第23章


  可是我们在这儿――两个白人,而我们手里又拿着冲锋枪,他们不敢乱动。等我们离开后,已经太晚了。"我对那个在黑暗中哭泣的声音是负有责任的:我一向对自己超然事外,不属于这场战争很得意,但是这两个人的死伤是我造成的,就仿佛我使用了那柄轻机枪,像派尔原先想干的那样。
  我挣扎着想翻过田埂,爬上公路去。我想爬去和他会合。这是我所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去分担他的痛苦。但是我自己的疼痛又使我退却。我再也听不见他的哭声了。我一动不动地躺着,什么也听不见,可是我自己的一阵阵疼痛像一颗巨大的心那样跳动着。我屏住呼吸,向我不相信的上帝祈祷:"让我死吧,不然就让我昏晕过去。让我死吧,不然就让我昏晕过去。"随后,我想我大概昏晕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后来,我梦见我的眼皮凝结在一起,有人正用一支凿子来撬开我的眼皮,我想告诫他们不要伤了下面的眼球,但是我说不出话来。凿子凿进来了,一支火把正照在我的脸上。
  "咱们成功了,托马斯,"派尔说。这句话我记得,不过我不记得派尔后来对别人讲述的那一番话了:他说我当时朝着错误的方向不停地挥手,告诉他们说岗楼里还有一个人,叫他们一定得去照料他。好歹我不可能多愁善感地臆想到,派尔会编造出那一套来。我很知道我自己,我知道自己多么自私。要是有谁在痛苦受罪,而且看得见、听得出、摸得到的话,那么我就不可能悠闲自在(而渴望悠闲自在,正是我的主要愿望)。有时候,天真的人会以为这是我大公无私,其实我所做的只是牺牲一点儿小利益――在这件事上,是请人家推迟一点儿来照料我的痛苦――去换取一种大得多的利益,在我需要单单考虑到我自己的时候,享有一种内心的安宁。
  他们回来告诉我说,那个小伙子已经死了。我也很高兴――在那一针吗啡打进我的腿以后,我甚至用不着再忍受多大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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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1
  我回到卡蒂纳街住处,慢慢地走上楼,在第一道楼梯口停下来休息了一下。那些老婆子跟往日一样,还坐在厕所门外的地板上闲聊,把命中注定的事带在她们满脸的皱纹之间,就像其他的人带在手掌上那样。我走过的时候,她们全都没有作声。
  我心里想着,假如我懂得她们的语言,她们会告诉我一些什么,告诉我当我住在通往新渊公路旁的那家外籍兵团医院里时,这儿出过些什么事。在岗楼里或是田里什么地方,我把钥匙丢失了,不过我早托人带口信给凤儿,她一定已经收到了,要是她还留在这儿的话。这个"要是"正表示出了我多么没有把握。我在医院里没有收到过她的音讯,不过她用法文写有困难,而我又不认识越南文。我敲了敲门,门马上打开:一切看来跟先前一模一样。我仔细地望着她,她问我好吗,又摸摸我上了夹板的腿,还把她的肩头凑过来,让我依靠,仿佛一个人可以很安全地靠在如此娇嫩的一棵小树苗上似的。我说,"我回家来了,很高兴。"
  她告诉我,她很想念我,这自然是我很想听的话:她总告诉我那些我想要听的话,像一个苦力回答你的问话那样,除非碰上意外。而这时候我就在等着那件意外的事情发生。
  "这些日子你怎么消遣的呢?"我问。
  "哦,我常常去看看姐姐。她在美国人那儿找到了一份工作。"
  "她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吗?派尔帮过忙吗?"
  "不是派尔,是乔。"
  "乔是谁?"
  "你认识他的。就是那个经济专员。"
  "哦,那个乔,我当然认识喽。"
  他是一个永远叫你忘却的人。直到今天,我都没法说出他是怎么样一个人,只记得他很胖,还有他那扑上粉、刮得很于净的脸蛋儿和他那种哈哈大笑,此外,我就全不记得了――除了人家管他叫乔。世上有些人的名字总是缩得短短的。
  靠了凤儿的搀扶,我在床上躺下。"看过什么电影吗?"我问。
  "卡蒂纳大戏院正在放映一部很滑稽的影片。"接着,她马上对我细说起影片的情节来,我趁此向房间里四下望望,看看有没有那种白信封,因为那可能是一封电报。既然我没有问,我相信她可能忘记告诉我了。电报也许就放在书桌上打字机旁边,或是放在衣橱上,也许为了稳妥起见,就在她收着那么多条头巾的小橱抽屉里。
  "那个邮政局长――我想他是邮政局长,不过也许他是市长――跟着她们回家。
  他向面包师傅借了一个梯子,爬进了科琳的窗户,但是,你瞧,科琳已经跟着弗郎索瓦到隔壁房间去了,他又没有听见邦皮埃尔太太到来。她一进来,看见他爬在梯子顶上,以为……"
  "谁是邦皮埃尔太大?"我问,一面转过头去看看洗脸盆,她有时候把催款单等就插在香水瓶之间。
  "我告诉过你啦,就是科琳的母亲。她正要找一个丈夫,因为她是一个寡妇……"
  她坐在床边,把一只手伸进我的衬衫里。"这部影片很滑稽,"她说。
  "吻我一下,凤儿。"她是不善于卖弄风情的。这时候,她马上照着我要求的那样做了,继续讲她的电影故事。和这一样,只要我要求,她也会顿时脱去裤子,问也不问就和我作爱。等事情过去以后,她又接着继续讲邦皮埃尔太大的故事和那位邮政局长的尴尬处境。
  "有给我的电报吗?"
  "有"
  "你为什么不给我?"
  "你不能这就工作。你必须躺下,好好休息。"
  "这一次可能不是要我工作。"
  她把电报拿给我,我发觉电报已经拆开了。电文是这样:"请发四百字背景资料,谈德拉特尔离去后对军事、政治局面的影响。"
  "不错,"我说。"这是工作。你怎么知道的?你于吗拆开这封电报呢?"
  "我以为是你太太打来的。我希望是好消息。"
  "谁替你翻译的?"
  "我把它拿去给姐姐看过。"
  "假如是坏消息,你会离开我吗,凤儿?"
  她用手摩挲了一下我的胸口,要我相信,她没有认识到,这一次我要的是她说一句话,不管这句话多么不真实。"你乐意抽一口烟吗?你也有一封信。我想也许是她写来的。"
  "你也拆开看过了吗?"
  "我是不拆你的信的。电报是公开的。电报局的职员早就看过了。"
  这封信放在那许多头巾当中。她很小心地把它取出来放在床边。我认识信封上的笔迹。"如果这是坏消息,你会……?"我很知道这不会是别的,只会是坏消息。
  一封电报可能意味着一时的慷慨:一封信就只能是解释,辩解……所以我问到一半就停住了,因为要求她作一个无法信守的诺言,那是不诚实的。
  "你怕什么呀?"凤儿问我。我心里说,"我是害怕寂寞,害怕记者俱乐部和起坐睡觉两用的房间,我害怕派尔。"
  "给我调一杯白兰地苏打吧,"我说。我看看这封信的开头,"亲爱的托马斯,"再看看结尾,"你的亲爱的海伦,"然后就等着那杯白兰地。
  "是她写来的吗?"
  "是的。"在读这封信之前,我就开始在盘算,我读完信后,究竟该向凤儿撒谎呢,还是把实情全告诉她。
  亲爱的托马斯,
  收到你的来信,知道你不是独自一人待在那边,我并不感到惊异。你不是一个会长久独居的人,对吗?你沾惹女人,就像你的衣服沾惹上灰尘那样。也许我会对你的情况感到较多的同情,假如我并不感到你一回到伦敦就会很容易找到安慰的话。
  我想你是不会相信我的话的,不过我之所以踌躇至再,不打电报给你说一个简单的"不"字,是因为我想到那个可怜的姑娘。我们受到的影响总比你要复杂得多。
  我喝了一口白兰地。我没有认识到,男女间的创伤经过了这么多年,还这样暴露在外。我粗心大意――没有好好选择字眼――竟然使海伦的伤口又流血了。有谁能怪她挖我的伤疤来进行报复呢?当我们不快活的时候,我们难免要伤害别人。
  "是坏消息吗?"凤儿问。
  "有点儿苛刻,"我说。"不过她有权……"我继续往下读。
  我一向以为你爱安妮超过你爱我们其余的人,直到你收拾起行李,一走了事。
  现在,你似乎又打算丢掉另一个女人了,因为我从你的信上可以看出来,你其实并不指望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力啦"――一你是不是在这么想呢?要是我打电报给你说"可以",你会怎么样呢?你真的会跟她结婚吗?(我只好写"她"――你没有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也许你慢慢会的。我想,像我们其余的人一样,你也渐渐老了,不喜欢过孤独的生活了。我自己有时候也感到很孤独。我猜想安妮已经又找到另一个伴侣了。你撇下她总算还是时候。
  她可准确地找到了干伤疤。我又喝了一口白兰地。一个血淋淋的问题――一这句话突然来到了我的心头。
  "我来给你烧一袋烟吧,"凤儿说。
  "什么都成,"我说,"什么都成。"
  这就是我为什么该说"不"的一个理由。(我们用不着谈什么宗教的理由,因为你始终就不懂,也不相信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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