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的美国人

第33章


大夫们太忙了,没有工夫照料那些死人,因此死人就给撇下,归家属去照管,因为一个人可以认领一个死者,就像认领一张椅子那样。有个女人坐在地上,把她婴孩儿剩下的肢体放在膝上,她很郑重地用她那顶农民草帽把它盖上。她默不作声,一动也不动,在整个广场上,最使我注意的,就是那一片沉默。那就像我有一次去参观过的一座正在做弥撒的教堂那样――一唯一的声音来自那些助祭的人,只有四处有些欧洲人在低声哭泣、抱怨,随后又静了下来,仿佛看见东方人的沉着、忍耐、得体而感到羞愧似的。花园边上那个没有腿的躯体还在抽搐,像一只失去了脑袋的小鸡一样。从那个人穿的汗衫看来,他可能是一个三轮车夫。
  派尔说,"真不舒服。"他看看皮鞋上的血迹,用厌恶的声音说道,"这是什么?"
  "是血,"我说。"你早先从没有见过血吗?"
  他说,"我得把皮鞋擦干净才好去见公使。"我认为他至今还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他生平这才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战争:他曾经撑着小船到发艳去,像一个小学生在做梦那样。反正在他的眼里军人算不了什么。
  我一手放在他的肩上,迫使他朝四周看看。我说,"这时候这地方总是挤满了妇女和儿童――-这是人们购买东西的时刻。干吗偏偏挑选这个时候?"
  他软弱无力地说道,"原来是要举行一次游行的。"
  "你们希望干掉几名上校吧。可是游行昨儿就取消啦,派尔。"
  "我并不知道。"
  "不知道!"我把他推到一摊血里,那儿先前刚放过一个担架。"你们的消息应该灵通点儿。"
  "我昨儿不在市区里,"他说,一面低下头看看皮鞋。"他们早应该取消这次行动的。"
  "那不就错过这场玩笑了吗?"我问他。"你们当真指望泰将军这场示威失败吗?这样可比一次游行好。在一场战争中,妇女和儿童是新闻,军人并不是。这样会唤起全世界报刊的注意。你已经成功地使泰将军变得十分重要了,派尔。你已经使第三势力和民族民主主义处到了适当的地位。回家去吧,去把你们英勇的死者谈给凤J[听――-她的同胞中又少去几十个需要操心的了。"
  一个矮小、肥胖的教士慌慌张张地跑过,手上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放了一件东西,用一条餐巾盖着。派尔已经好半天没有作声了,我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真个的,我已经说得太多了。他脸色苍白,神态沮丧,就要晕倒了。我想,"这有什么好处呢?他总是单纯无知的。你不能责怪单纯的人,他们永远是无罪的。你所能做的只是控制住他们,要不然就消灭掉他们。单纯无知是一种精神失常。"
  他说道,"泰将军不会于出这种事情来。我相信他决不会。准是有人欺骗了他。
  是共产党人……"
  他满脑子给善意和单纯无知武装得坚不可摧。我撇下他站在广场上,自己朝前沿着卡蒂纳街走去,走到那座庞大的淡红色大教堂拦住了去路的地方。已经有不少人涌了进去:能到那些死玩意儿面前去为死人祈祷,对他们一定是一种安慰。
  我不像他们,我大有理由感恩不已,因为凤儿难道不是还活着吗?凤儿难道不是事先得到了"警告"吗?不过,我忘不了的是,广场上那个没有腿的躯体,那个躺在妈妈膝上的婴儿。他们事先没有得到警告:他们不够重要。假如游行真的举行了,他们会不会同样也在那儿,他们出于好奇,会去看看军人,听听演说,还会去撒一些鲜花吗?一个两百磅重的炸弹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当你在建立一个民族民主阵线的时候,得死掉多少名上校才抵得上一个婴儿或是一个三轮车夫的性命呢?我唤住了一辆摩托三轮车,叫他拉我到米托码头去。
  ---------------
  第十一章 
  我给了凤儿一点儿钱,叫她找她姐姐一块儿去看电影,这样可以使她平安无事地避开。我自己出去跟多明格斯一块儿吃晚饭,然后回家来等候。十点正,维戈特来了。他向我道歉,谢绝了喝上一杯酒――他说他太累了,一杯酒可能会使他睡着。
  他忙了整整一天。
  "又是暗杀和突然死亡吗?"
  "不是。是一些小盗窃案。还有几件自杀案子。这些人酷爱赌博,输光了以后就自杀。要是我早知道得在停尸房里花上多少时间的话,也许我就不会当上一名警察。我又不喜欢阿摩尼亚的气味。也许,我还是来上一杯啤酒吧。"
  "很抱歉,我没有电冰箱。"
  "不像在停尸房里。那么来一点儿英国威士忌吧?"
  我想起了那天晚上,我曾经跟他一块儿下去到停尸房里。他们把派尔的尸体拖出来,像拖一盘冰块那样。
  "这么说,你不回英国啦?"他问。
  "你又查核过了吗?"
  "可不是。"
  我举起那杯威士忌递给他,这样他可以看到我的神经多么镇定。"维戈特,我希望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认为我跟派尔的死有关系。这是一个动机的问题吗?是因为我想把凤儿弄回来吗?还是你以为这是为了失去她而进行报复呢?"
  "不。我可没有那么蠢。一个人不会把自己仇人的书拿下来留做纪念品。那本书就在你的书架上,《西方的任务》。这个约克・哈定是个什么人?"
  "他才是你要寻找的人,维戈特。他杀死了派尔――远距离射杀。"
  "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他是一种高级记者――人家管他们叫作外事记者。他抓住一种想法,然后把一切情况全都改变了来适应这种想法。派尔上这儿来,满脑子尽是约克・哈定的想法。哈定上这儿来过一次,待了一星期。那是在他从曼谷到东京去的途中。派尔犯了错误,想把哈定的想法付诸实行。哈定在他的书里讲到一种第三势力。派尔就组织了一个第三势力――一个卑劣的小土匪头子,手下有两千多人马,还有两三头驯良的老虎。他跟他们搅和在一块儿啦。"
  "你从不这样,是吗?"
  "我总尽力不这样。"
  "可是你失败了,福勒。"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特鲁恩上尉和那天晚上在海防的鸦片烟馆里。那似乎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他当时说了些什么来着?说我们大伙儿迟早都会在一时的感情冲动中卷进这场漩涡中去。我说,"你当神父准是一位好神父,维戈特。你是怎么回事,这么容易教人向你忏悔――假如谁有什么事情要仟悔的话?"
  "我从来不要谁向我仟悔。"
  "但是你却听了人家的仔悔,是吗?"
  "偶尔听一两次。"
  "是不是因为像一个神父那样,于你这一行不能惊吓,只能同情呢?"佛利克先生,我一定得老实告诉你,我为什么打破了那个老太太的脑壳。""好,居斯塔夫,别着急,慢慢告诉我为什么吧。""
  "你这人真会想入非非。你不是喝醉了酒吧,福勒?"
  "一个犯人跟一位警官喝酒,这当然是不知趣啦。"
  "我从没有说过你是犯人。"
  "但是假如喝了酒甚至使我打开心扉,想向你忏悔,那又怎么样呢?干你这一行的人,是不会替仟悔的人保守秘密的。"
  "对一个仟悔的人来说,保密难得是重要的:就算是对一位神父的话。他有其他的目的。"
  "替自己洗清罪恶吗?"
  "并不总是这样。有时候,他只是想看清楚自己的真面目。有时候,他不过是厌倦了,不想再欺骗人。你并不是一个犯人,福勒,不过我倒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派尔死的那天晚上,你看见过他。"
  "你怎么会这么想的?"
  令我始终没有认为是你杀死他的。你根本不会用一把生锈的刺刀。"
  "生锈的?"
  "这就是我们验尸得出来的详情细节。不过我早告诉过你,那并不是他死去的原因。是达科河里的烂泥。"他伸出酒杯来,再要一杯威士忌。"现在我来回想一下。那天晚上六点十分,你在大陆酒店喝酒,是吗?"
  "是的。"
  "六点四十五分,你在美琪大饭店门口跟另一位记者谈话,是吗?"
  "不错,跟威尔金斯。这一切,维戈特,我早告诉过你啦。在那天晚上。"
  "对。后来我全去查过。真了不起,你怎么把这些琐碎的细节全都装在脑子里。"
  "我是个记者,维戈特。"
  "也许那些时间不太准确,不过谁也不能责怪你,能怪你吗,要是你在这儿多待了一刻钟,在那儿又多待了十分钟。你没有理由认为那些时间很重要。说真的,如果你把那些时间说得很准确,那反而会叫人多么怀疑呢。"
  "我说得不准确吗?"
  "不大准确。你是正在七点差五分的时候跟威尔金斯谈话的。"
  "比我说的还要晚十分钟。"
  "当然啦。我早说过。你到大陆酒店刚好六点正。"
  "我的表总稍许快点儿,"我说。"照你的表,现在是什么时候?"
  "十点过八分。"
  "我的表上这会儿是十点十八分。你瞧。"
  他懒得看我的表。他说道,"那么,你原来所说的,你跟威尔金斯谈话的时间就差二十五分七点――根据你的表来说。那差得太多啦,是吗?"
  "也许我在心里调整了一下时间。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