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呻吟

第25章


    我能给这块土地带来些什么呢?他想不出答案。粮荒的出现对他震动很大:运动搞来搞去,竟搞得乡亲们没吃的了,他翁送元在乡亲们眼里还算个啥?
    人们不会怪罪时势,只能怪罪他翁送元。
    他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回到故乡来。
    他不再属于故乡,故乡没有他的位置。
       他心情沉重起来,那浮躁凌厉的表情竟自己就收敛了。
    他变得很阴郁。
       回到家里,凌文静说:“送元,你最近心情不大好啊,注意调理一下才是。”
    她总是以政工人员的口气说话,翁送元心里不大舒服。
       “村里亏粮了,咱又没办法,笑不起来哩。”
    翁送元说。
       “不要那么忧虑嘛!这搞运动,就是要群众经受考验,就是要群众磨炼出坚强的意志,反修防修就是这个意思。”
    女人夸夸其谈。
       “这是一伙老实巴交的山民,你说的那套他们不懂!”
    翁送元没好气地说。
       “你的这个想法很不对头,我们改造的就是落后的群众,你不能对落后的东西有一点迁就。”
    女人理直气壮地说。
       翁送元心里一惊:这个女人,一点儿怜悯心都没有啊。
    但他已无心跟她争执,便说:   “咱迁就谁了?也就迁就个你。”
       女人的小眼儿明亮起来,将她的一条瘦腿杆子翘到翁送元的膝上,“你翁送元就是翁送元嘛,山沟沟里哪有人能跟你比呢?”
    这是一句赞美的话。
       翁送元听了,感到还是很受用的,阴郁的脸便也露出一丝笑容。
       “送元,我想进城回机械厂一趟。”
    女人突然说。
       “做啥?”
       “去弄点粮食回来,多弄点米面,家里的粮食不多了,又快过年了。”
    女人说。
       翁送元陡地直起身来,“你不能去,群众也都缺粮,咱不能个色,人家能过,咱也能过,人家吃啥咱吃啥。”
    他毕竟是打游击出身的山里人,身上还是有一些朴素的东西。
       “我悄悄地去,悄悄地回,自己不带东西,找几个人摸黑把粮食运来。”
       “那更不成,你不是革命干部么,搞阴谋诡计还真有一套,真该也斗争斗争你。”
    翁送元说。
       “翁送元,你别胡说八道,我这一切可都为了你。你多少年不吃糠咽菜了,那骚了巴叽的酸菜你吃得下去?吃了以后能红光满面气壮山河地搞运动?再说,你的肝不好,不吃好一点儿,对身体不利,对事业不利。”
    女人正色地说。
       “去你的吧,你是为了你自己;怕咱挑不起杆子,弄不舒坦你!”
    翁送元说。
                       三   翁上元的老爹翁太元近些日子总想说话。
       村里大好年景亏粮,怨气不小;许多人都私下里默叨,对掌权的翁家人甚是不满。
    有时翁老爷子在街上溜脚,人们的议论也能听到一句半句,用村里话,就是能听到个语声;走近人群再想听得细切些,人们竟不再言语了;讪笑几句之后,纷纷散去,如避瘟疫恶煞。
    老爷子极不舒服。
    从来说话,谁背过谁呀?
    两口子的那点骚事,说不得的根根杪杪都能往出说。
    大家谁也不拿谁当外人,有啥意见,不出半日,就传到了每个愿意听的耳朵里。
    人们没有芥蒂,且吵且嚷,且打且骂,事情一过去了,也就烟消云散了;叫叔的还叫叔,叫伯的还叫伯,亲情依旧,乡情依依。
       如今,居然都背着人说话了,鬼鬼祟祟地;尤其对德高望众的翁老爷子。
    也如防贼似的,岂止令老爷子不舒服,还令老人家愤怒。
       毕竟还有几个多年老伙计,不管怎样,还能把一些实话遮遮掩掩地讲给他;他才弄得清楚,原来那怨愤的根苗,就在于没有粮食吃。
    老爷子是许天不义,不许我不仁的传统派,也可以说是祖训的传人。
    下不下雨在天,种不种地在我的话他对翁上元从小就灌输;在那三年大旱的当口,老爷子也是逼着翁上元带人燎荒种地萝卜。
    如今大好年景,居然把庄稼荒疏了,他义愤至极:这不怨乡亲们说五道六,就怨翁家当家的没走好路,把人领偏了。
       这天,是运动日,他怎么也坐不安生;他拉着个椒木拐杖就朝会场子走。
       在运动之初,村里还要求老少都参加会议;待到后来,感到这岁数大的腿脚不利索,听会也听不懂,讲话也讲不到点子上,有时还闹出笑话,就不要求岁数太大的人参加了。
    翁老爷子对不参加会很乐,说,那叫啥会,乱哄哄的,还真不如喝口小酒,自在地眯着。
    但今天他居然不顾年事主动参加会了,见到的人就乐,“翁老爷子,呆闷得慌了吧,出来热闹热闹?”
    翁太元嘴一撅,“看热闹没那闲功夫,有话要说,有话要说。”
       人们极纳罕,不知道翁老爷子要说什么。
       翁太元混坐在人群之中,不露山水。
       开会了,仍然是那些被批斗分子被带上台去,闹哄哄地喊口号,叫其交代新罪行。
    那些人也被斗疲了,颇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味道,沉默着,再沉默着。
       就在这时,翁太元老胳膊一伸,“这批斗会还开个啥意思,不顶吃不顶算,瞎折腾哩!”
       这不啻一声惊雷,台上台下都惊呆了。
       红卫兵的头头迅速反应过来,大喝一声:“你是什么人,胡说八道,蛊惑人心,站出来!”
       老头子颤巍巍地站起来,定了定身子,一字一句地说:   “咱祖辈贫农,翁太元。”
       台上的翁氏二人大吃一惊:什么时候这老爷子闲不住,跑出来了;还不好好坐着,要惹是生非。
    翁上元急急地朝翁太元使眼色。
    这眼色不使尚好,一使倒撩拨了翁老爷子的气愤——   “翁上元,你挤你娘的什么眼儿,你搞运动搞得都没的吃了,你对得起祖宗么?你就没听大家伙儿都咋说?你要是真没听见,老子告诉你——”
    老爷子说了一段顺口溜:     以阶级斗争为纲(缸),     缸是菜缸;     风调雨顺喝茶汤,     运动会上尿裤档,     老百姓遭——殃!
       会场大乱。
    之后大寂。
    再之后,竟响起了满场的掌声。
       愤怒的红卫兵小将连拖带拽地把老爷子弄到台上,顷刻间便五花大绑,拳脚皮带一齐上市,把老爷子打晕了。
       翁送元站在那里不敢动身;翁上元左拦右挡,他不敢在这时承认这是他老爹,只是带着哭声乞求,“诸位手下留情,老爷子岁数大了。”
       终于平息下来。
       翁老爷子颤颤地站在台上,紧眯着双眼,他那捧漂亮的令人尊敬的山羊胡子,被扯掉了半拉,渗出血来,嘀……   老爷子被人架回家了,躺在炕上一声不吭。
       知道了老爷子是翁上元的老爹,红卫兵的头头讪讪地说:“你怎么不早说。”
    翁上元叹了一口气,“哪还来得急哩。”
    那人感到有些难为情,他们在村裹住着,翁上元毕竟给了他们热情的招待和无微不至的关怀,之间多少还有了点感情,便拍了拍翁上元的肩膀,“老翁,不要往心里去,要革命就会有牺牲。”
    翁上元苦笑着,“不往心里去,不往心里去。”
    那人说,我们还是看看老爷子去吧。
    翁上元一怔,不必了,影响不好。
       晚上,翁送元、翁上元去看老爷子。
    老爷子躺在炕上,紧闭着双眼。
    翁上元叫:“爹,爹,二叔看您来了。”
    老爷子仍是一声不吭。
    二人只好退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翁上元叫刘淑芳熬了稠稠的一锅老爷子最爱吃的大枣玉米粥,他去请他的老爹。
    他的娘在他的老爹的门前踅着,说怎么叫也没人应,门也给挂上了。
    翁上元拍了几下门,叫了几声爹,仍没人应承,便把门撬开了。
    翁上元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爷子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两眼静静地睁着,剩下的那半拉胡子,高高地向上翘着。
       他身后的娘咕咚一声倒在地上,不醒人事了。
                       四   翁太元的暴死,在后岭震惊极大。
    不仅震动了人们的心,好像还震撼了人们一些说不清的东西。
    这些东西,可能是人们对生活的看法,对命运的认识,以及良心、道德等等。
    总之,他们觉得自己应该重新考虑自己的生活,起码再不能任人摆弄。
    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对翁上元说,折腾呀,连自己的老爹都给折腾死了。
    他无话可说。
    甚至有人还说,翁上元是借红卫兵的手,发泄他对翁太元的不满。
    爷儿俩有宿隙,从翁太元成家,到半年里挨饿,老头子都没帮一把。
    对这种说法,翁上元没法接受,在会场上曾大骂出口:   “这人的心可真阴毒啊,把人看得连狗都不如,咱肏他姥姥!”
       翁大元一死,群众的怨愤开始公开化,工作组和红卫兵处境尴尬,再呆下去已没有意思,就从后岭撤了。
    回去以后,工作组写了一份报告,认为后岭的运动搞得很彻底,连大队干部的老子都未放过,体现了大无畏的革命精神。
    后岭便成了运动的典型,还上了某张报纸。
    一些不明就理的单位和村庄,还来后岭参观取经,被后岭冷落,到后来也就不来了。
    后岭终于得到了一点平静!
       工作队走了,群众开始纷纷找大队干部:   “翁支书,这也快过年了,得想办法找点粮食。”
    群众说。
       “我上哪儿去找粮食?我会下?!”
    翁送元不耐烦地说。
       “您搞运动搞得好,咋粮食就没地方找?”
    被压抑久了的群众也敢用讽刺语言。
    这真是物极必反。
       凌文静从机械厂回来了,不仅给翁送元搞来了好吃的,还弄来几瓶好酒。
    做了几样好吃的,翁送元把翁上元叫过来喝酒。
       翁送元心情不好,翁上元心情也不好,凌文静心情好,给他们俩满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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